秋天快要来了，七羊无法再在野外游荡。道士在道观里给他腾挪了一间杂物间安顿了他。暂时安身了的七羊，不再乞讨，就在敦煌的街边给游客画像谋起生活来，做起了流浪艺人。道士很欣赏七羊的手艺，也欢喜有一个可以聊闲的人，七羊在道观住了下来。道观其实并不像道观，是几间土坯房子，道士也不像道士，并不供奉什么也不用做功课，只是道士的衣服确实是道士打扮，而且院子中间的那棵胡杨树大根又深，有着一些仙气。道士每晚临睡前都要到胡杨树下站一会，七羊觉得很奇怪，有一天看了仔细，原来道士是在大树下小便，于是七羊也到那树下小便。有一次两人碰到了一起，七羊跟道士打招呼，道士不理不睬，七羊很纳闷。道士过了好长一会说，小便的时候不宜说话，以免走失了真气。七羊悟性高，明白了这道理，一下如醍醐灌顶。以后两个人在树下相见时皆默不作声，只有树叶子沙沙的声音。

第二年春天，沙沙沙的声音有时会彻夜响着，七羊开始以为是雨声，及到天亮艳阳高照时雨声仍然不止，推窗才知道原来是胡杨树，风动树叶如淅沥。到后来真下雨时七羊就分不清是树叶声还是雨的声音了。世上能发出雨声的树是杨树。有这样的声音在夜里，睡起觉来很温暖。

七羊又被沙沙声从温暖中搅醒，踉跄着到树下去小便，迷迷糊糊地站了许久，水还是的的答答不断地流，及到寒冷将他醒透，才发觉自己全身都湿了，原来的的答答不住声的声音是檐间的流水，七羊觉得很好笑。正要收拾转身时，一声春雷突然响起，巨响中闪电如惊悚，七羊全身一麻像是被雷击着了，觉得通体的一激灵，他看见了自己，他醒了。三年前被女人硬生生闷灭的那火，又燃了起来，他羞愧难当傻站着，响雷一个又一个，眼睁睁看着阶前胡子似的长出了青草。

玄子风看到七羊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啊呀了一声，有些猝不及防。神情就像在街上认错了熟人打错招呼时的意外。玄子风上下端详，甚至还绕着审视了一圈，待千真万确无误之后，就发作了。三年的慢火蓄着终于逮着了发火对象，玄子风恶狠狠地“呸”了一下，用一根指头圈点似的比划着七羊的肚子上下说：简直是活鬼还阳！你不是说“做人不如做鬼好，做鬼一日困三觉”吗？还要回来做什么？ 

七羊看着玄子风发作很开心，自己落坐：我的那个回来了。

玄子风气还未平，又呸。说：告诉你，你那女人上个月嫁人了。七羊眼光一闪：嫁人了，这是真的无缘了。哦哦？--也是好事吧，可喜可贺。玄子风正色：当然是好事，当然可喜可贺。告诉你是我去替你喝的喜酒。七羊说：应该应该，想想怪难为人家的，老师能替我去喝这样的喜酒，我感谢。玄子风又说：你不辞而别一去三年多，叫她另嫁是我做的主，失踪三年，根据法律婚姻关系已自然解除，所以这些事都是我在为你不尽责任擦屁股，简直乌七八糟。七羊憨憨地笑了，又念头一转，指了指茶杯讨水喝。

女人找到七羊，盯着七羊问：你为什么还回来。七羊本想说“是雷打了我，我的那个回来了”，一想已不合时宜，就说：回来不回来一样的。女人有些伤心，七羊心情没地方放。胡乱说：请我吃顿饭，补喝你的喜酒吧。女人盯着七羊咬牙齿：你是十足的疯子。

女人备了一桌好菜，房子还是七羊亲手装修的房子，这使七羊很吃怔，三年前仿佛只是昨天。那个男人很老实，背对着来人在厨房里忙。七羊客气地与他打招呼，他转过半个脸来哈一下，算是作了回应，又低头叮叮咚咚地忙他的了。女人坐着不说话，七羊也无话可说。丈夫“咚咚咚”刀切萝卜的声音很急。丈夫回出身来给七羊递了根烟，说：来了慢慢坐，我在外边有些事，不能陪你了--汤料切好了放在碗里--你们慢慢坐。七羊起身与他握了一下手，丈夫赶忙在饭单上擦了擦来握，七羊有些感动，诚恳地欠了欠身表示不好意思，丈夫也欠了欠身子，赶忙转身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轻轻地带门没带上，又重重地用力，“訇！”门惊了一下，脚步轻缓地下楼了。

少了一个人，屋里一下子明亮了许多，女人给七羊倒满酒：这些年究竟你在干什么？七羊喝了一口说：游荡天下。女人又说：一点音讯都没有是什么意思？七羊笑苦笑了一下：没什么意思。女人说：开头的时候每晚做梦在海里，小船上突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七羊说：对不起。女人说：你不配说这话。七羊遂停下来吃菜，一桌都是自己喜欢的菜，无法下箸，举着的手迟疑了。女人给七羊夹菜：这菜都是你喜欢的，也算尽点我心意，好歹也算夫妻一场，你随便来。七羊听着女人的话，心里想着夫妻一场这四个字，顺着自己的念头说：冤枉你了。女人一听脸一下绯红，搁下筷子大哭了起来。女人边哭边叽叽咕咕地诉说，七羊安静地听着，一句都听不真切，听着听着忽而从眼角落下两滴泪来。这泪落得七羊自己也不自在，就清了清喉咙“咳”了一下。女人抬起头凄然地对七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纸巾擦去泪痕。

七羊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盒子，这是他送给女人的礼物。女人拿过来打开看时，是一个鸟巢。这个鸟巢是他离开敦煌时向道士讨的。七羊对女人大致讲了这几年一路丐讨为生的事实，只是节略了胡杨树下打雷的那节，说得女人心软不已，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鸟巢上，七羊见她这样，说：如果觉得不吉利，你就扔了吧。

女人将七羊的衣服整理在一个纸箱里，让七羊带走，七羊突然觉得这原来曾是他的家，女人曾是他的妻子。而现在这突然变成了别人的家，他没有家了。女人没有送他下楼来，七羊到了楼下在楼梯口坐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女人的窗口，又看了看天空，想起了那一晚在沙漠里看星星的情景。黑暗中好像那丈夫回来了，七羊将箱子和自己移到更暗处，又默默地想了一回，走了。人有时离某一样东西很近，但就是够不着。一辈子够不着的，就叫有缘无分。知道了如七羊者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