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荒村旧事录64

溪是满的，新雨后的溪水白浊，溪底的卵石跌跌绊绊，溪水抚过去，也是跌跌绊绊的有声有色。流水声不住，整夜响切，行人无踪时，灯窗寂静时，溪声依然，朗朗如童子夜读。拂晓，水雾白弥弥，石头上也是露，枝叶藤蔓细细地淌着水，南瓜叶子上的叶脉碧绿，水珠都泌出来，点点滴滴，嫩得如低泣。

百花开尽了，春色归绿，万物日长夜大，梅子、桃子、李子，都密密地挂在枝上浓叶间，风一阵，的的答答洒落一地涩果，树枝欣欣地摇，轻松了一些，湿仍是沉的。天气日日阴霾，间或有阳光，铺开卷起，金灿灿，葵花立在溪边，东望西张，寻不到太阳，虽然初开，花已是同阳光一样的灿烂了。竹梢的豆棚，已爬了满架的绿，须蔓缠竹杆，豆花紫色，花未褪豆已生，豆在开花模样。

雨丝须蔓般缠身，人影行走在阡陌间，田如方塘，水也是满的，雨小息，天光云影都浮在田水中。沟渠水咕咚，蛙鸣从田野里潮起，草疯长，一层一层莫明的绿意萌生。季节在水里洗，没有一粒尘埃。石板街从这头到那头一路干净，桥就在雨里，石桥栏的旧苔痕长出新绿，水墨似的痕。青瓦旁修竹，新笋遍地，乌黑着从土里勃起，雨意就朦胧着，有黄绸伞走过很醒目，人也婀娜着，但皮肤白皙就错。

青蛙有古怪思路，卟嗵，跳水如扔石头，眼睛浮在水面，只看天，天是青梅般涩的雨。小院子泥地上，土也长绿菌，檐口的大缸水在溢，天水从瓦檐涌入，水花雪白成团，人无聊得哈欠着拧身子，腰间的布衣会是湿的。

青梅是梅叶一样的颜色，圆圆的可联想作嫩绿的酒窝，看一眼，满嘴都是酸水。这样的果子孩童不喜，喜欢吃的只有隔壁二叔家的新娘子。青梅子累累，种的原本是花，可是花都要结子。大舅喝酒，也不用青梅煮，梅雨就是青梅的雨，满世界的绿，好像都是青梅滋味。

山上有栀子，五月山上的白花只有栀子，山雨就是香的。山岚凝在岗上，缥缈作山的留连，从草木之间淌泻下来，是云走进了村子，十步之外不见人面。而栀子，绿叶白花，单瓣的，在浓雾中香彻，透到你的眼目，摘一支插发髻，村姑也变成了栀子。家养的栀子重瓣，荒村叫做玉荷，香在卧房的瓶里，也有海碗盈的，浓香是艳的又甜的，而花瓣即素如月色，白如皓月皎洁。老外婆掂着小脚上山，喜欢单瓣的山栀子，栀子花后的果是黄子，明黄如阳光，染水水明黄，染布布明黄。这明黄是寺庙的颜色，黄子染的布做明黄的香袋，背着走进庙里去，想让菩萨见了亲切。

长梦短梦，五月里夜卧如卧青茵，易醒。油灯黄了床壁，如水花，夜雨摇，睡眼看灯花。

五月，荒村就与夜雨相连，村口的桐花，醒无言，睡也无言，只是风切切，挂了一季的薄雨。喜鹊树上叫，芦花公鸡伸了脖子在傍晚，失神似的啼不住，一声比一声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