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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幽兰》(长篇) |
花姑遂了愿,玄子风发了福,徒儿七羊有了酒。这日子就象一碗水端平。可天意波澜,旧木房子的大风堂,在当年的干秋,失了火,被轰轰烈烈地烧了。
细细地回忆起来,这一场火原是有不少征兆的。七羊说得最邪乎,说那天他走得最晚,从花厅的墙门走,暗里曾看见—个绯衣的男人站着不动,怪是怪了—下,但不及思虑,被迷了过去。花姑那晚不曾合眼,也亏得她那晚没睡着。先是觉着象是在阁楼上有人坐着在练关节,咯咯地异响,再是叮的风吹落了—块旧瓦。他将玄子风推醒,玄子风说,风那有这力气,是猫呢。这时花姑透过房门的花玻璃,看到大厅中青花瓶插着的干芦花红得像石榴花,一下惊叫起来。这时,火光已把大厅映得通红。玄子风一把拉了花姑往外冲,花姑抱了女儿抢起早已瑟瑟发抖的白狗,拣了四条命。
头天晚上玄子风墙上挂着的蓑衣突然落下,玄子风回头时,那墙上分明有—袭红光补壁,定神时什么都没有,便以为眼花。后来桌上的笔洗又叭的无端而裂,水洒了一桌子,也觉得偶然,没有当作一回事。虽说房子烧了,好在人无太碍,玄子想这次亏得花姑,娶了这么一个媳妇,也算是冥冥中的安排,救了一家人的命,想想看来天尚垂怜,这女人也应是个有福之人。
齐笑生说:火是活的,是生命。
火是生命许多人都不以为然,人老要寻找天外生命,其实不用寻,早就在你身边了,火就是。天上的繁星都是火,太阳也是。火吃木头吃草吃一切可燃的东西,然后排泄灰炽。火会叫,会寻找可以吃的东西,火还会打盹,从前灶前都有灰缸,扒开灰缸上面的冷灰,下面暗红的火在打肫。只要给它吃的,火都能活着,火只要有吃的永远不会死,火的嘴有多大,火的嘴能把你吞了。齐笑生想,人吃的所谓熟食就是火吃剩的东西。火还能跑,会飞。大风堂烧起来的时候,火一下从这头飞到还没烧着的另一头,红乌鸦一般。火有不同的颜色,性格也各有不同,有的火漂亮又温顺,就被人宠物一样养着,比如庙里的长明灯。
火是会思考的,树就会思考,树站着一边思考一边长大。火的思想能把树的思想淹没,表达出舞蹈一样的语言,抒发激情。再说,火像极了灵魂的样子,难道它就不思考吗?
大风堂烧起来都说失火了,其实那是蓄意的,火早有预谋。所有的大火都是天火,都是火想好了再干的。
都说进步了,其实是在退步。就像对火的认识,古人就是齐笑生那样认为的,后来人们有了所谓的技术,把活的当作死的来看,就再也没有了古人的智慧,没了智慧,就没了文化,只有技术了。只有技术了的人就是机器,人类消失了。火们一定在暗暗窃笑。
七羊按着电灯开关一关一开,嘴里说着:死,活,再死,再活。灯没办法,在七羊手里一死一活的一闪一闪。玄子风问他这是干什么?七羊说,他在为大风堂报仇。
七羊从小喜欢玩火,火柴的火,打火机的火,烛火他都喜欢,尤其是烛火,小小的花一样,又好看又透亮又有温度,七羊就会拨一根头发喂它,“咝”小火苗把头发好吃的东西吮了去,把头发的壳还给七羊。
齐笑生为什么说火是活的呢?他说他见过火活的样子。
齐笑生从小在农村长大,老外婆喜欢念佛。念佛要点香,久了香灰积满香炉,香就插在香灰上。外婆记性好会念许多经,齐笑生的童年就在念不完的念经声里度过。齐笑生躺在床上老是看着香燃起的青烟出神,后来看到袅袅二字,他就会想到三点小小红色火星飘出的烟,这烟笔直地往上流,流着流着飘忽、打结、消散。屋子里常年是烟的香味。外婆不识字只会念经,不懂得经的意思,齐笑生常年听着不懂意思的经文更不懂意思了,但他会猜,他猜想就是火星与烟的意思。
齐笑生玩劣,平白无故扑倒地上扒地吹灰,额扣在石板上血流如注,外婆抓一把香灰捺在伤口,灰就变成紫红色,直到如今疤还在。有一年生大病,烧得双眼都挣不开,连手心脚底都热得血红,躺在床上动不了,被烧了半个月,老外婆念了半个月经嘴都念木了,还念不好齐笑生的病,没办法,拿了一把长柄的西瓜刀来,搁在齐笑生的脑门上,喝令邪火退去。火岂会怕刀,应该是刀怕火才是,这筒直是开玩笑。
后来弄来一个郎中的偏方,说是吃一个炖了的梨就好,大冬天何处去找梨,也不该七羊命绝,居然在大姨妈家的梨园里有一颗被漏摘的梨,硕大无比的梨光零零地挂在树上,这就不可能,那年代吃是比天还大的事,不会有这等好事,老外婆以为是她念经念来的,昨天半夜菩萨拿梨按在了梨树上。那梨老外婆用西瓜刀把腊黄的皮削下来,敷在齐笑生的双眼上,把梨子在灰缸里煨熟,让齐笑生吃了。第二天齐笑生就睁了眼,满眼梨皮一样的腊黄,第三天就下了床,老外婆骂:人命比狗还要贱,只值一个梨。齐笑生想,梨算什么,那是水,水能克火。
蚕豆花的花心是黑的,人躲在豆地里坐起来也看不见,青灰色的蚕豆地是小时的七羊们的乐园,豆类麦类农村叫春花,是欢喜冷天过冬的作物,早春蚕豆就开花,没半月就结出了小小的豆荚来,齐笑生们就开始潜入豆地,找吃的了。生的嫩豆基本是苦涩味,还有一些水份,但苦味也是味,总比嘴里淡出鸟来好。剥生豆吃从谢花时节起到立夏,好日子就来了,麦子收割了,麦枳被堆起来烧灰,蚕豆是早已成熟。齐笑生们就从豆地里出来了,等到夜晚围坐在尚有烟火的灰堆边,一棵一棵地往炽热的灰堆里扔蚕豆,坐等蚕豆爆出来,啪一声,一粒蚕豆在火里受不了逃回来了,嘴里呼呼叫着接着,接不着就满地找。那滋味,火热、香、有厚重新鲜的甜味。后来的人生再想要这等享受,除非刻意的模仿,但也没有了饥肠辘辘的切盼和到处是火灰堆的野意。这时的火很温暖,真是个好东西。
这些个都是星星点点的小火,是弱火算不得大场面,等后来齐笑生遇到了一场真正的大火,他看到了火的愤怒狰狞的模样,他才知道火是活的。那火比玄子风大风堂的火大得多了,时间也久,整整烧了七天。
天红了。隔着山头就能看到山那边着火了。齐笑生半夜里被大人惊醒,人们纷纷跑向山头,山头上看,邻村已成火海。火光里人们在救火,又像在逃窜,火披着乱发似的浓烟,见物就烧,前所未有的疯了。热浪一阵阵风一样呼呼作响,屋子在倒塌,人们在哭喊,一村的狗都在狂吠,猪在嚎,那嚎叫平时被宰杀前才有。
不知是害怕还是欢喜,齐笑生激动极了,那场面,实是求是地说,当时的齐笑生觉得好看极了。齐笑生跑下山去,隔了一条溪流去近看,近看噼噼啪啪的声音连成一片,一只只飞来飞去的火鸦试图越过溪流往齐笑生他们那边来,嗖嗖有声,但到溪流上空都竭了力,卷一阵烟一只只消散。
一头猪惨叫着从火堆里逃出来,奔突几步一头蹶倒死了。火里有烤肉的香味和焦糊味。什么声音都有,乱极了,乱极了就是热闹,齐笑生不由得兴高采烈,又蹦又跳又拍手起来,这时恰好被救火路过的父亲看到,大骂一声“你敢幸灾乐祸!”,一个巴掌扇过来,一记把齐笑生打得扑倒在地。
至今记起来,还觉得自己那不是幸灾乐祸,他是看得忘了情,他就不信那些个救火的大人没有一个兴奋的,不兴奋哪里来个个都热血沸腾,平时挑了还吃力的二桶水,怎么可能双手拎着还可以跑,哪里来的力气?
齐笑生后来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几百万的烟火场面也见过,但都没有那次那样的惊心动魄。后来他再也没有碰到过这等“艳福”。
经过那场大火以后,齐笑生一直忘不掉,经常看着火发呆,捉摸久了恍然大悟,火是活的,火像人一样是生命。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那样的生命,而是比动物植物更高级更灵动更自由更永恒的生命,宇宙中无处不在,无可配敌。
水是不是呢?水是也不是。水也是活的,水变成了冰就是装死,但水永远占领不了整个宇宙,火可以。
大风堂烧了,齐笑生问玄子风怎么办?
没有了大风堂七羊兴趣肃然,连大风堂都没了,他觉得他该满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