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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花》休闲 |
分类: 《幽兰》(长篇) |
岛城有山如带,峰峦连绵,山势入海,叫作青龙。山上巨柏十余株,如翠云,就有亭叫翠云亭。翠云亭望海,沧浪弱水尽入眼目,天风澹澹,一派云纹水迹。
施伯早上在青龙山的苍柏下打太极拳,一身白色休闲衣和黑色的布鞋,舒展着筋骨云卷鹤行,老人已逾古稀,每日在翠云亭旁边打拳,喜欢闻海风微熏的咸味和清晨柏树的清香。爱兰一辈子,也教了一辈子书,二十年前带了女儿素云去小岛上采兰,小船遇到了山切,山切是从山头骤然落海的风,一阵横浪排过,不见了女儿。青龙山顶隔海望,远远看得见摘箬山,摘箬山就是那个采兰的小岛,横水清清,施伯日日上山来,翠云亭上望一望,二十年就成一瞬间。
齐笑生初中时的同桌就是素云,那时的齐笑生十足的顽劣,喜欢看《水浒》,学了一身江湖气,自唤洒家,纠了一帮男同学,在食堂用自来水当酒猜拳,输了喝一碗,叫浮一大白。有一次连浮七大白,人都直不起腰来,老师狠狠呵斥,他用红墨水笔写“我是潘金莲”在白纸上,偷偷地粘在老师的背上,惹得同学哄笑。老师哭着告校长,无可奈何,班主任就将他与素云排在同桌。素云能把齐笑生压住,逢齐笑生使坏,素云会说:你这算什么好汉。同学们就叫素云九天玄女,齐笑生暗暗发狠,心想总有一天会吃洒家一禅杖。一天齐笑生看见素女鬓角插了一朵兰花,齐笑生就取笑素云。不想素云从书包里拿出一大把,每个女同学都分了一朵,教室里瞬时幽香浮动,这一堂课上得出奇的安静,下课时老师感动得向学生一鞠躬。齐笑生伏在书桌上,脑子里想林冲沧州漫天的雪。
素云的意外令老师伤心不已,齐笑生觉得做人要有气概也要有心肠。他从此改邪归正,也不让其他同学与其同桌。偶尔瞥过素云的空桌子,总会有一种笑吟吟的声音从心里响起,你这算什么好汉。素云的衣冠冢是一书包父亲手植春兰的花瓣。碑也是父亲手书:弱女素云之墓。墓地种了一圈兰花。毕业时齐笑生乘夜色去了素云的墓地。兰草纤纤叶无花,齐笑生坐在坟头吹了一曲清箫《春江花月夜》,笑着说:这是我专门为你学的,给你做个毕业留念。
直到成年,齐笑生还常去看施伯,看到施伯兰草满室,也总要说及素云,但齐笑生决不种兰,也一直没有成家。人是做得越来越洒脱,也越见精瘦,洒脱宜瘦,身心都瘦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闲人。玄子风常说他仙风道骨,每当他喝醉了酒自称洒家时,说《水浒》里人人杀人放火,最后只有鲁智深成正果。齐笑生醉后喜欢大笑,笑过后倒头就睡,睡里能寻梦。齐笑生的梦境从未与人说过,据玄子风揣测可能与素云有关。齐笑生对玄子风说过,他有二个人生,一个就在梦里。
说起来这事有些玄,闲人齐笑生喜欢读古怪的书,多年读下来,学了一样本事,说是可以固梦,天天只做一件事的梦。齐笑生痴心妄想,人家种兰他种梦,他要把素云在他梦里种活。素云真会在齐笑生心底烙印生根吗?梦中的素云还是十五岁的素云?
梦,是人睡着了时的所想,虽然还是自己的事,可已经换了一个立场,说笑起来像是别人的故事。齐笑生小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伙伴,有一天好朋友突然与其反目,他很不明白,事后知道是好朋友做了一个梦,梦见齐笑生在梦里打了他。好朋友情绪还在,委屈地问齐笑生,你昨晚为什么在梦里打我。齐笑生虽然莫名其妙,可竟然会无端生出愧疚来,他想:打朋友,虽说是在别人的梦里,但终究也是不应该。书里说,人在梦中都是色盲,梦是黑白的。这一点齐笑生常说不是,他的梦是有色彩的,鲜活如生。玄子风笑他:是不是因为你用心做,把梦做得认真的缘故?
如果有一种药,吃下之后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梦,睡将成为仙境,这是怎么样境况?能固梦的齐笑生说:有一种人天生无梦,竹子中间是虚的,木头天生心实。心实得没有空隙,心眼没有了余地,做不了好梦。
作人岂会没烦恼,能化解能了断,就是有骨力,这是天生的禀赋,学是学不来的。人的悲喜,也是能量,有人小事能大快乐,能量小的人能常自喜。悲喜是没有质地的东西,就好比做梦,但再好的好梦,能比得上能痛能泣的真活着吗?
做好梦,梦到了一个无边际结了冰的海,海在梦里裂石碎金一样在解冻,一会儿只见原来的那些冰山雪崖,刷刷地化作了碧波,一望无边,人变成了一条游着的鱼,一口一口呼吸着清爽甜洌的水,脑子里一边奇怪地想:奇了,原来水也是可以呼吸的。
海水沉静着,飘忽的孤雨轻轻一滴,在海面上弱弱地点出轻叹似的涟纹,犹如鱼喙。水的涟纹荡开去,如人的微笑渐弱。梦境是一条无迹的路,就像乘舟上岸。齐笑生的梦每次这样开头,清晰得如醒来推窗,抬头能见。青柳竹篱,干净得一屋子明暗像在镜子中。每次,素云笑着问,没有声音,只是一闪的眼神。齐笑生临窗落坐能听见潺潺的水声。许多年来,水声咣荡的声音,变成了人与梦的默契。梦里,齐笑生永远是客,素云是梦里头的主人。情景还是在今生,素云的衣饰齐笑生熟悉又没见过,开口相问就会恍惚。每次入梦都如同初来,树在长大,人在渐老,也有季节的变次,素云也人到中年。
二十多年前的齐笑生做过一次贼。那年初夏,齐笑生上学路过一片桃林,桃子熟了,一个个透红的碧桃挂在枝头,有拳头那么大。齐笑生不是喜欢吃桃子,是果实压枝的挑逗,初夏早晨果子饱满的样子使他心动,他就偷了。回到教室,他在素云的书桌抽屉里偷放了二个。上课时素云发现了桃子,很惊喜的样子,拿在手里低了头闻。下课后素云问谁给我的桃子,齐笑生没有作声,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齐笑生偷了桃子没地方放,从汗衫的领口放进去,桃子被扎汗衫的皮带勒住,圈了一腰,跑起来一颠一颠。汗一出,桃毛粘在了身上,浑身猴急似的抓绕。素云看在眼里。就写了一个条子过来:你偷了人家的桃子。后来如何了结,己记不得了。梦里,素云种了一个桃林,桃花季节,花如云锦。齐笑生觉得人生最暖和的阳光,就是这梦中桃花树中的阳光,桃花渲染着山谷中流瀑似的阳光,花瓣心一样会颤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素云说,灼灼就是火燃烧,桃花灼灼,就是这样鲜红的燃烧。有这样的燃烧所以有果实。齐笑生觉着很快乐,快乐的样子,就是春季桃树下刚抽出来的懒草的碧绿,这种新生的有生命的碧绿。
梦里的素云是一个温暖的意境。这个齐笑生自己也知道。寒冷之夜,齐笑生就会寻向那个梦。夜深处,两人灯下相对。水的声音使人冷,使人愁。风雨将灯亮的空间紧裹,天地大苍茫,小小心愿似的明亮狭小而微弱。光是醒的样子,醒是明亮的,倦缩成一团无言。风也只是像征,只是竹子树叶的声音,寒意和雨意也是像征,是为了使沉沉的静更深。
这时候的素云在齐笑生的眼里是一本书,是一本什么书呢?齐笑生说,是一本最宜在秋雨枯灯下夜读的书,素云戚然苦笑。滴滴答答的檐雨,连成一片时,像是大水漫过,有这样彻天彻地水的浸漫很无忧。素云问齐笑生,在你眼里,我只是恍惚的水吗?齐笑生无言。水也是有种子的,田野里一夜之间开满苜蓿花的那种种子。一次,齐笑生拿起桌上的青花竹节瓶在灯下看,石子青的釉彩绘了一个策杖的老者,在青青的山青青的水中走。素云说,这老者三百年来笑吟吟的在画中没有走动过一步。齐笑生说,这入土的杖头该生根了。素云说,若已生根,杖头应该开了花了。
梦里有灯,切夜点着,灯灭,齐笑生就回不去了。素云守着那盏灯,看着熟睡如婴儿的齐笑生,笑问,此刻你还有梦吗?齐笑生梦中的梦,还有吗?有,那梦应该很小了,小得只像一点水;那梦也应该很大,大得像是开满世间的一朵花。
梦如花时人会微笑,梦如水时人会落泪。
齐笑生是异数,几十年如一日地做素云的梦,可一天一天的去看,你看不出他痴迷的任何痕迹。有一天,齐笑生笑着告诉玄子风,素云在梦里有一个兰园,他想带齐笑生去梦中看看素云的兰园。玄子风听了很心惊。齐笑生正色说,不是骗你,超度你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
月在半夜,二人喝了半夜的酒,都已微醉。月亮初升潮水涨起,齐笑生笑着说上路吧。混元卧是一种心法,仰卧,双足脚底相对,连左右涌泉。双手男左女右,用掌心的劳功穴盖住头顶的百会,另一个手徐徐盖住已扶顶的手的掌背,左右手的劳功穴与头顶百会穴紧帖一线,人睡成了一个“8”字。此一法据说出自《易筋经》,是一种使人睡眠梯度加深的方法,算不得什么大法。檀香点起时,片刻屋里就有了盈盈的流水声。玄子风坦然如无心,无虑间,门开了。闻得见一缕香,只见一位静弱的女子微笑着招呼:进来吧。玄子风抬头看,女子背后已站着了一个笑吟吟的齐笑生。好一个干净的天地!玄子风一下子觉得心明眼亮的清爽。心想:奇游,我这是在别人梦中作客。
素云的兰园是一个竹园,竹径过去,竹林的中间是一个清水泓泓的水塘,绕水塘是一条卵石小道,小道之侧竹子底下,种了时疏时密一丛一丛的兰花,野生的一样。兰草生机勃勃,株秀叶美。小道边有石凳,坐下细看,兰草未上花,闻得到草叶生香。素云说:这叫根香,连种兰的土,日子久了都会有香味。我这里兰草叶都生香。素云又说,我父亲家中所种兰花,品花鉴赏是承传之法,我是梦中游戏,幽人闲兰,孤芳自赏,当不得真。
玄子风对素云说:这世上真的如梦,梦也如真,你这里虽是梦里,可比真的还要清楚明白啊。齐笑生听了大笑:那是我的梦,你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