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是在拷贝悲剧,组成人类的生存史。我用的是全程判断。公文、会议记录和宣传品不在其列。表达悲观是文学的本能,任何作家概莫能外。指望文学作品装的是满满的正能量,那是被政治挪用宣传品意图而已。
海明威长期被所谓硬汉形象遮蔽了,或者说,海明威在悲观、迷茫中塑造的绝望被硬汉异化了。海明威的悲观是坚定的,因为没有一条自由想象的出路,总是以死亡终结文学的空间。
海明威为什么坐不上教师爷的交椅
“我作品中的对话,在创作过程中,我经常亲自朗读几段;耳朵是良好的检查员。每一个句子又务必表达得一清二楚,人人明白,才能写于纸上。”海明威的自述表明,虽然他在怀疑、创伤、否定一切传统价值的背景下,重现人生的黑暗,其文学叙事没有更多的巴洛克,相反,是简洁明快的。给人一种激荡之情。
我一直厌烦给作家分流,谁是一流作家,谁是二流作家,谁是三流作家。很久以前就听到过海明威是三流作家的论调。作家和作品,只有你喜欢不喜欢,适合不适合。在不同年龄、不同背景下阅读,会有不同的对话动机。海明威简洁明了的叙事风格,给了海明威莫大的荣誉同时,也让海明威在中国文学江湖坐不上教师爷的交椅。尤其是对话,没有修饰和重色调,国内有一位著名的作家模仿海明威的对话,已经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西方文学为中国当代文学输送了很多教师爷,读海明威的作品,读着读着,就明白了,为什么海明威很难进入教师爷的牌位中。
海明威简洁明了的叙事风格,失去了神秘性,让中国文学写作者感到海明威没有文学那种深刻感,尽管这种文学所谓深刻感是极其虚伪的。能当上中国文学的教师爷,为中国作家供奶的文学,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形式感很重,便于模仿。不管是卡夫卡、加缪、马尔克斯还是昆德拉,尽管很多作家对古典音乐没有概念,别说热爱,听都听不下去,但不妨碍他们模仿昆德拉的复调写作,而昆德拉的复调写作是从古典音乐调式获得灵感的。海明威除了来自内部精神气质的对话风格外,延续的是传统小说叙事模式,形式感很弱。现代派小说首要的不是叙事内容,而是叙事形式。也就是说海明威没有我们后来莫名其妙的深刻维度。
能不能当上中国文学的教师爷?理由是很功利的:即其作品是不是容易被模仿,一旦失去模仿的空间,就会被打入另册。比如定性是三流作家,或者格调不高。西方文学的厚重在中国作家中流行,不是为纯粹娱乐服务的,而是为装逼服务的。这不妨碍我激情澎湃地阅读海明威。我阅读海明威不是为了模仿,而是寻找海明威的文学空间,你可能没有机会体验战后的失落和绝望,也无法体验海明威来自精神内部的气质。海明威精神内部气质是坚定的悲观情绪,无法逃离。这就能理解海明威长期失眠,被疾病折磨。死亡对于海明威是一种解脱,不仅仅是简单的逃避。
经历战争又游离战争之外的悲观
我说海明威的对话是迷人的:短剧式,简洁、明快,没有斑斓的修辞和带有隐喻色彩的形容。我一直高调表扬短句式写作,但截至目前,在中国当代作家小说家中,只发现了任晓雯和双雪涛两个作者用短句子写作。其他都是形容、比喻加隐喻的长句子抒情。
为了能让海明威的对话重现,我摘录《永别了,武器》一段对话:
“当然啦。”
“你对这该死的战争觉得怎么样?”
“坏透了。”
“真是坏透了,耶稣,真是坏透了。”
“你到过美国吗?”
“到过。在匹兹堡呆过。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难道我的意大利语还不到家吗?”
“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又是个美国人,”司机用意大利语说,望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听着,中尉。你非把我送回我那个团不行吗?”
“只好这么做。”
“团里的上尉级医官早知道我有疝病。我故意丢掉了那条该死的疝带,希望病状恶化一点就可以不必上前线了。”
“原来如此。”
“你没法子送我到旁的地方去吗?”
“倘若更贴近前线的话,我可以送你上急救站。但是在这儿,你非有病历卡不可。”
“我如果往回走,人家就会给我动手术,等我病好了,就会叫我经常呆在前线了。”
我考虑了一下。
“你也不想经常呆在前线吧?”他问。
“是的。”
“耶稣,难道这不是场该死的战争?”
海明威是悲观的,而且很彻底,没有出路。
海明威笔下人物英雄式的蓝调,遮蔽了作品中的坚定的悲观。《老人与海》的圣地亚哥和鲨鱼搏斗,在偌大的伟大孤独中塑造了一个令人惊悸的抗争:人可以失败,但不可以被击败。八十四天海上生与死的搏斗,笼罩在人和自然生死抗争的氛围中,残酷的外部环境使老人身处逆境。在人与自然关于争夺生存的抗争中,没有塑造所谓的高尚死亡仪式,老人在伤痕累累中自然死亡。没有一个我们惯常需要的精神出路。海明威作品涉性比较模糊,尤其是《老人与海》没有女人穿插作品,被中学教材当范文,劳伦斯和亨利米勒在中国就没这个待遇了。所以,《老人与海》被教育工作者当作励志的鸡汤,太荒唐了。
“别担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人生只是一场卑鄙的骗局。”《永别了,武器》悲观的情绪更是浓烈。中国几代人没有体验过战争。无法和战后创伤产生共情。但战争是无法反思出正义的,一旦反思战争,必然会出现没有出路的绝望。犹如史泰龙在电影中所说,“一觉醒来不知道身在何处。”战争永远不会在个体中运算出正义,只会在政治的计算机里有此区分。
对话不是我们理解批判战争,而是个体在战争中大范围的迷失。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说:“我知道我不会死的。不会死于这次战争中。因为它与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照我看,这次战争对我的危险性,就好比是电影中的战争。”亨利深处战争之中,但又游离战争之外。任何个体都会在战争中遭遇这个悖论。宏大的理想主义是政治黑板报的模板。反战情绪在士兵中流行,“中尉?那个是中尉?打倒军官。”后来在逃亡途中,亨利不想看报纸,不想看战事。“我要忘掉战争。我单独媾和了。”
战争中的死亡和我们日常散步途中踩到一粒石子的比率是一样的。在描写帕西尼死亡时,两条腿被炸烂。“还有三个,”我说。“一个死了。”死亡在客观中简洁起来,没有悲痛和恐惧的形式塑造。亨利被炸伤后,雷那蒂想给亨利申请一个银质奖章,但被亨利拒绝了。否认自己做了任何英勇的事情。“我被炸的时候,我们在吃奶酪。”亨利踩死一个蚂蚁一样枪毙了自己同行的逃兵。
死亡在战争中真不算什么事情,记得在T.E.劳伦斯《智慧七柱》里,描写100多个尸体腐烂得和豆腐差不多,一具尸体扔下去,尸体开始在撞击下散裂。
亨利同样面临被枪毙,他毅然选择当逃兵,和凯瑟琳逃亡瑞士。
没有出路的精神绝望
逃亡能逃离战争吗?脱离了战场,悲剧就隐遁了吗?海明威塑造了一个具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女性凯瑟琳。正是这位单纯、美丽、温柔,对亨利执著的爱情,让我发现海明威把没有出路的悲观推上了悲剧的巅峰。
在上战场的前夕,亨利把泡妞当作一项内心逃离战争的游戏。他和凯瑟琳一见钟情,并非相亲相爱的伴侣,但亨利不想和凯瑟琳站着谈恋爱。凯瑟琳和亨利是炮友演变成动人爱情的。“我走出门,突然觉得寂寞空虚。我本来把来看凯瑟琳当做一件很随便的事,我甚至喝得有点醉了,差不多完全忘掉要来看她了,但是现在我见不到她,心里却觉得寂寞空虚。”大约从这个时候开始,亨利爱上了凯瑟琳。
不可思议的是,亨利在两腿重伤之后,两人在米兰医院里天天卿卿我我,海明威在小说中没有详细写,他们之间是如何做爱的?导致凯瑟琳怀孕。
两人逃亡到瑞士,但是生活并没有给他们一个出路。海明威的悲观和绝望情绪是坚定的:刚出生的儿子窒息而死,凯瑟琳难产大出血死亡。
骗局?《永别了,武器》是海明威的战争经历,小说中亨利以美国人身份加入意大利部队参战。从某方面说,不是被强迫上战场的。是男人与生俱来的英雄情结导致他参与了盲目战事。海明威和小说中的亨利不是为了民族解放、也不是为了人类福祉宏大的目的参战。经历了战争残酷、互相猜忌和无目的死亡,海明威的反战是必然的,海明威的悲观和悲观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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