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当肃静的童话:
观察灵魂波动的神秘主义者
一股饱含浪漫主义气息的伤感,在心头滚滚而来,一阵阵冷漠,一阵阵荒诞,一阵阵神秘,经过文学抗生素的化合作用,过滤掉浮华装饰和豪奢的大叙事,剩下的是无处不在的忧郁,若即若离的冷漠,若隐若现的闷骚式小幽默。神话不是神秘主义者唯一的法器,制造神秘不是神秘主义者的目的。瓦当是他者,既是小说的他者,也是文学的他者,亦是他本人创作作品的他者。这个“他者”是瓦当作品解码符。这种抽身远离文本的叙事技巧,使瓦当的小说出奇的客观,读不到波澜壮阔,读不到激情澎湃,很低调,肃静得令人吃惊。瓦当用肃静的童话,塑造了一个神秘主义者的寓言,充当不动声色灵魂观察员的身份,把人性里复杂的灵魂波动镜像,通过神秘主义的技术处理,剥蚕抽丝式呈现出来。
《多情犯》是我阅读瓦当唯一的小说集,他也是我阅读的一批70后作家中,最注重叙事技巧的。瓦当如同莫泊桑一样,善于把日常中事情精心技术处理,和同时代一些70后作家把自我暴烈或谴责的情绪插入文本中不同,瓦当是自己小说的他者,冷静而客观叙事,瓦当的每一篇小说都注重事件的铺陈和展开,一层层递进。瓦当不少小说叙事技巧很成熟,一旦阅读,就无法放下。当你读完瓦当的故事,突然发现,瓦当的故事是肃静的童话,或者说是精致的寓言,原来里面是博大精深的人生哲理,这就是瓦当小说的魅力所在。
肃静里低调的孤独:游离于主体的客观叙事
客观叙事是新闻语言的基本技法,但是瓦当在小说中运用客观叙事,作者像记者一样,把自己置于他者的环境下,不动声色叙述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在瓦当的作品中看不到大场面的狂欢,看不到作者时刻站出来指手划脚,看不到激昂和波澜。瓦当的很多作品营造孤独的氛围,没有振聋发聩的号角,没有情绪饱满的煽动,选择安静的诗歌语言叙述隐秘的事件,因此,肃静里的孤独没有颓废感,相反,散发出灿烂的气息,也许这种气息是瓦当独有的低调或者诗意诞生出来的。
小说《时间到,该变回瓦当了》里的瓦当就是这样很孤独很低调的男生,高大粗壮的女生蓝盛衣是瓦当大学同学,两人都是被情感抛弃的孤独者,蓝盛衣不喜欢瓦当,瓦当也不喜欢蓝盛衣,为了向华英雄示爱,蓝盛衣却和瓦当搂在一起,最终蓝盛衣走向了华英雄。这篇小说不是一般意义上大学恋情故事,而是瓦当刻意制造的孤独文本,我看到了一个很冷静的他者,彰显了客观叙事营造的肃静。孤独的瓦当来到大学宿舍的院子里:“我走在院子里喊我自己的名字,一声、两声……”在小说的结尾,瓦当走到黑漆漆的操场:“我将双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开始喊我自己的名字……”和其他一些小说惯常叙述不同,瓦当这篇小说几乎没有大量的心灵独白,也没有展示自己内心激烈的情绪,但是,读到这两段自己呼喊自己的叙述,我震撼了,人类内心的孤独感,在肃静里突然倾泻而出,撞击心灵。
事实上,瓦当游离于主体的客观叙事,营造的不是疏离。在叙述门厅里的乒乓球桌,用诗意的语言构造独特的内心情感地图:“在地板清凉的反光中,一张乒乓球桌四平八稳地安放在哪里,既没有球在上面跳动,也没有两边晃来晃去的人影,只有在这个时候,这张球桌才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它自己。……”很客观,也很冷静,物与物之间,人与人之间,没有了交流和运动,此时回到了自身。但自身是孤独的,情感的归属感是人的本能。文本的客观叙述,制造了无所不在的孤独感。
李颂是小说《从白沙瓦到纽约》的主人公,一个地方的小公务员,来北京开会的时候,很骚动,主动联系大学的恋人冯露,但瓦当在小说对李颂出轨的冲动和自责没有出现心理描写,相反,采用客观叙事,用荒诞影像替代内心的翻动和渴望。李颂在出去找宾馆的时候,居然离奇地发现自己的妻子在收拾东西,还发现自己坐在书桌旁写开会发言稿。并且自己和妻子对话,一切看起来荒诞不经,但这个离奇的影像放入情感骚动的环境中,成为了瓦当独特的客观叙事,通过客观叙事,李颂很隐秘的骚动和自责清晰地呈现出来。和《时间到,该变回瓦当了》自己和自己对话不同,《从白沙瓦到纽约》出现自己发现自己影子的故事,肃静得惊人,人性隐秘的世界不是通过大量心理描写、主观进入的方式,而是通过客观叙事。
游离于主体的客观叙事,事不关己的冷漠感表达最厚重的是小说《多情犯》,这篇小说很怪异,谋篇布局和瓦当一贯注重故事叙述技巧有所不同,整篇小说读起来很懒散,弥漫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小说设置主旨是极其让人吃惊的。客观的让人窒息,用无表情的文字,讲述了人生最重大转轨。一个男人和前妻协商,要回自己对孩子的抚养权,可是,前妻、儿子、母亲,这些在生命中重要的角色似乎和这个男人无关。男人挂完前妻的电话,去理发,在理发店里,发生不少琐碎、无聊的事情,理发店的女孩似乎在帮助男人消磨荒谬的时间,而不是来理发店意淫的。等男人理发结束,男人失去了儿子的抚养权,男人开始懊恼和后悔。男人在前妻、儿子的博弈中,想要得到某种东西,但又对这些东西充满了厌倦,所以他采取一种荒诞的方式处理时间。等到的结果,也许是男人想要的,失去了,男人才感到恐惧和委屈。
在《多情犯》这部小说集子里,几乎每一篇都能找到类似的客观叙事,形成了瓦当作品独有的肃静风格。肃静是小说外在的形象,内在的,透露出瓦当作品里灿烂的孤独,阴森森的喜悦,细碎的荒诞,营造出神秘主义的童话,我对瓦当其人一点不了解,他的小说或许有宗教的基因。
冷酷的旁观者叙事:观察灵魂波动的隐秘路线
卡什在锯木头,卡什是沉默寡言的木匠,卡什是长子,卡什在给他母亲艾迪做棺材,艾迪是5个孩子的母亲,她还没有断气,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儿子卡什卖力地干活。在我接触的死亡描述中,这是最恐怖的一种。这是福克纳《我弥留之际》客观的死亡描述,面对死亡时,他者赤裸裸的是什么样子?这种描述是最客观的。
在处理男女关系的时候,瓦当作品是目前我读到小说中,最客观的。作者一旦成为他者,没有把自己浓烈的情绪植入文本中,疏离文本,这种客观,作者置身事外,叙述事件的时候,几乎是冷酷无情的。
瓦当这种客观和冷酷有时候表现得不可理喻。小说《不要大声说话》里作家苏百里的妻子出轨了,苏百里发现了妻子出轨事实,但苏百里冷漠处理自己和孩子、妻子的关系,没有事实、没有激烈的语言表达苏百里的愤怒。和其他许多关于偷情和出轨的叙事有很大的不同,瓦当用客观叙事表达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以及情感的可疑性。苏百里有一天夜晚被妻子哭泣声弄醒,来看看最具有瓦当特色的客观叙事:
“分手了?他问。
他的肩头颤了一下,像是着了凉,随后点了点头。
外面下雨了……她声音哽咽着。
睡吧,他嘟囔着,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
从这个冷静、客观的对话中发现,妻子和其他男人搂抱在一起,似乎和苏百里无关。中年夫妻同床异梦的荒诞性质一览无余呈现出来,但这却是最真实的,没有对人生深刻的感悟,是无法观察到灵魂波动的隐秘路线。
在瓦当整个没有热闹氛围的情感故事魔圈中,瓦当以冷酷的旁观者身份叙事,你轻易看不到作品在批判什么,张扬什么,道德评价成分在瓦当的作品中是无立足之地的。小说《袋鼠和鲸鱼》陆人和妻子管宁带着儿子驾车去海边游玩,陆人在海边莫名其妙地勾引两个陌生的女人,而妻子莫名其妙地和一个吊儿郎当的买海鲜的走了,一直没有回来。如果缺乏对人性深层次的了解,读者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客观和冷酷,使瓦当游刃有余解构了男女关系中荒诞性质,瓦当最擅长的,就是无情拆解中年男人的内心的骚动。《圣诞快乐》对人性的荒诞把握,瓦当处理的很娴熟。讲述一个无聊的40岁男人,意外收到神秘的自杀短信,然后是激动地寻找,陷入想入非非中。当自杀的女人出现的时候,小说戛然而止。这个神秘的情人是中年男人的哈哈镜,把一个中年男人内心的躁动和荒诞一览无余呈现出来。整个故事是荒诞的,却是最真实的。瓦当始终没有把自己放置到文本中,这种冷酷的旁观者叙事,构成了瓦当大智若愚式的小说内涵。
瓦当在审视中年男性隐秘的灵魂,没有激情澎湃的冲动,相反,采取冷酷的方式,如同契科夫和莫泊桑一样,信手拈来,用冷静的笔调,讽刺性的故事,漫画式呈现中年男人内心隐秘部分。《赶火车的人》叙述大学教授费先生,去外地开会,计划和以前的恋人约会,但在火车站被人抢走了电脑,那里面有很多隐秘内容。在一群庸俗的旅客中,费先生搜寻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利用女孩的崇拜心理,和女孩勾勾搭搭。当女孩的男友出现的时候,费先生否认自己的行为,引发争吵,在警察面前企图用教授的身份证明自己的清白,最终狼狈不堪,费先生最终发现了自己的苍老。“他忽然感到历史在他眼中摇摇晃晃奔溃了”,《那年夏天发生了什么》叙述一位从底层考上博士的教授,发迹后,混迹女人中间,醉生梦死,后来教授和自己的学生乱搞,被开除,教授什么也没有了。在无聊中,教授招妓,让我们来读读瓦当原汁原味的冷酷叙事:“女孩到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塞车车,挤死人。她边脱衣服边说。……她俯身吻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小说到此就结束了。
细碎的荒诞感:神秘主义者阴森森的喜悦
在70后一批作家中,我总是能读到其西方文学的印迹。70后这帮作家刚到青春期的时候,纯文学高歌猛进的时代进入了尾声,但余威尚存。70后作家喝西方文学奶水的欲望虽然没有上一代作家焦渴,但文学市场提供的精品以西方为学为主,他们有意或者无意喝点西方文学的奶水,喝着喝着,就长大了。70后先锋作家中,尤其对卡夫卡的文学记忆最为深刻,他们在叙事的时候,无法脱离卡夫卡的魔影。瓦当的很多作品,沉浸于人性的异化,刻意制造阴森森的喜悦,笼罩着神秘主义的烟雾,试图倾诉人存在的荒诞感。
《鱿鱼》是欢乐感比较强的寓言,读完之后,感到一种阴森森的喜悦。作家老寺炒鱿鱼的时候,鱿鱼断了一条腿,或者根须。奇特的是,鱿鱼的匿名部位居然存活了,不断制造恐怖事件,搅得老寺日夜不宁。老寺一直没有见到这条活着的鱿鱼部位,他开始喂养这条神秘的生物,生物越长越大,制造的恐怖事件越来越多,在马桶里喝水,闹的声音很大,偷吃东西越来越多,居然把猫咬死了,而且还能把家里的门给打开。最恐怖的是,这条神秘的生灵居然调戏老寺的老婆。这一切是不可能发生的,荒诞不经。很难用几句话来概括鱿鱼事件的意义,也许鱿鱼就是人类不经意留下的困境,消费鱿鱼的同时,鱿鱼也在给人类制造灾难。
《看守所》是瓦当作品中最复杂的一篇,是当代聊斋。这篇小说故事感和悬念感很强,但读完这篇趣味性很强的小说,你不知道瓦当想表达什么。“我”和宋乙兵去到大学同学史可法那里去玩,史可法是看守所的所长。半路夜宿野猪林,史可法也没来,两人调戏了野猪林唯一的一家饭店的老板娘和女儿。和聊斋故事一样,第二天醒来,这家饭店消失了。没过多久,史可法开枪自杀了,在葬礼上,居然看到了饭店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我”和宋乙兵参加完葬礼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死去的史可法,史可法再次自杀一次。这篇小说扑朔迷离,情节离奇,荒诞不经。
《看守所》留下两个耐人寻味的符号,一个是史可法抛弃了当演员的女朋友,和副市长的女人结婚,当上了看守所所长;二是,史可法死后复活,把自己关在笼子里。“这么多年来,我只爱过他一个,”这是史可法死后说的话。史可法并没有明显同性恋的迹象,这两个符号,表达是一个含义:史可法深陷权力牢笼中,“他”是权力的象征。正如瓦当所写:“死去的人绝不可能再死,我亲眼见证了史可法真正的死亡。”所谓“真正死亡”就是权力异化。
表达存在荒诞感的作品《马尔的梦》叙述了一个叫马尔人,纠缠于给接受劳改的张华写信。马尔和张华并无交情,张华也没回信。马尔去看望了张华的母亲,张华的妻子已经抛弃了张华。马尔冲动去看守所看望张华,又逃离了看守所,没有见到张华,马尔莫名其妙地执着给张华写信。荒诞感表现最强烈的是《M先生故事多》,这篇小说和尤涅斯库荒诞剧《秃头歌女》、《椅子》很相似,通篇叙述莫名其妙的事件,没有什么完整的故事内容,把M先生一些无聊透顶的琐碎片段展示出来,自己演独角戏,被人莫名其妙揍了一顿。表达存在荒诞感,无意义,患上“焦虑不安的古怪”症,神秘的诉求是由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烦乱、幻觉、梦想、夸张,如同幽灵一样,释放在小说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