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父亲的几十年来，他一直守在商店里，没有出过远门。

三个孩子在城里分别安了家，在他们结婚需要父亲参加的时候，父亲也找理由推掉了。他从没有出去走一走的想法。

在北方平原上的那个小村子里，村子里只有三百来口人。离通向城市的大马路约有十里路。一条河流从村子前面流过，河里面有莲与芦苇，孩子们在小时候曾在河中游泳、捉鱼。

村庄在孩子们的记忆深处，但在繁华的城市里，也只有在深夜才能想起。孩子们感到村子在安静与孤独中有着很好的阳光。阳光铺满地面，一片金黄。有时回忆会由一场细雨开始，雾气笼罩着的一切在记忆中，都使孩子们产生一种生命的忧愁。这种忧郁的情绪使他们感到过去并不遥远，他们的父亲果真存在，而且母亲，也在他们与父亲的身体里。当他们的左手握住右手的时候，就能感觉到。

母亲身材高大，又黑又壮，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家里外头的话儿，全由她一个人干了。商店里的事情，她从不过问，商店全由父亲打理。

母亲比父亲大十六岁。不过，她在六十六岁那年精神突然失常，离家走失了。得到这个消息，孩子们从城里赶回家中。他们在朝向街路的商店门口看到父亲。父亲依然坐在店内的一侧，几十年来保持着一种姿式，也不感到累。

自从孩子们到了城里，工作结婚之后，就很少回家。他们从来没有了解过关于父亲和母亲的历史，也从来不感兴趣。

母亲出走之后，又过了几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孩子们内心的不安渐渐平复下来时，他们对母亲的感情渐渐地转移向父亲。

因为一种想象式的理解使他们产生了对父亲的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事实上他们也怀疑这可能是因为失去了母亲，他们才会对父亲产生了一种关于爱的期待。

父亲几乎从来不给在城里的孩子打电话。母亲还在家的时候，给孩子打电话，父亲也从来不想对孩子说什么——就好像他对孩子有着很大的不满，以至于孩子们都有一些伤心，也不大乐意给家里打电话。

母亲走失后，孩子们甚至希望父亲也消失掉算了。在找不到母亲的时光里他们觉得，如果父亲走出去也许会遇到母亲——更重要的是，如果父亲也不在了，会使他们感到轻松。

有时，在一种需要证明存在的源头的情绪支配下，孩子们会忍不住给父亲打个电话。他们借口希望能从父亲的口中听到母亲回家的消息，与父亲说上几句。

父亲的声音总是冷的、干的。孩子们能从父亲的声音里感到母亲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因此有一种微微的，带有痛感的莫明恨意，也会随着血液流向全身。

父亲越来越孤独——他从来都是孤独的，即使母亲在他身边的时候。

孩子们对父亲有很多不满，可他们越来越不想克制对父亲的感情，也不再想装成他们本来的样子——他们三个有时会发现，他们自己也像父亲一样孤独。他们很少笑，不爱说话，对爱别人提不起什么兴趣，也感觉不到世界上别人对自己的爱。

在与父亲通过话之后，孩子们会感到自己告别了未来，告别了一种不可挽回的现实。可父亲毕竟是一个存在的人，他已经六十岁了。不过，在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像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人，会使人徒生一种人生的虚幻感。

有一些人虽说都免不了给父亲打交道，可他们去商店，也只不过为了想买到他们想要的商品。在必要说起父亲的时候，他们甚至想不起该如何评价这个人，因为在他们的思维中找不到用来说明他的词语。

有一次，孩子出于一种空空荡荡的内心的需要，打电话让父亲到城里来。他们都有多余的房子间，可以轮流照顾父亲。可当父亲拒绝了的时候，他们才感到，父亲就像是明白他们并不是真心希望来到城里去一样。

父亲愿意在自己的想象与孤独中生活，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并不重要，因此孩子们也不再做什么努力了。他们认为，父亲已经不用再想什么，他就是一位生活在未来时空里的人。没有人能把他拉回现实，而且及有可能，母亲的失常与走失，也正受了他的影响与暗示——他甚至会觉是母亲也是多余的人。

在任何一个时候，父亲也都可以离开。但母亲让他守在店里，他也认同了这种生活方式——只是他不清楚，他的妻子为什么会先行一步。

有一天，有一位孩子在一种忧郁的情绪带动下，回到家里。

在家门口他看到店铺的门开着，父亲坐在一片灰暗的光中，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在照。等孩子走近的时候父亲也没有发现——他正在用拇指与食指撬开嘴巴，看口中的牙。

后来父亲看见了儿子，竟然笑了一下。

“刚又掉了一颗，”父亲用手指着桌子上的那颗刚落下来的牙说，“我想知道，还剩几颗，你帮我数一数。”

孩子默声不响地帮着父亲数牙。

他觉得人生真是一场奇妙的事儿，不可理解。然而谁也不能说自己看到的，甚至想到的，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