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多情，他却觉得自己单纯、透明、心里有很多爱。不管怎样，别人并没有必要给予他足够的关注，正像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与精神去关注别人一样。在生活中，很多人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都在自己内心设定的生活中存在，在现实中自寻苦乐，年复一年。

他要去见一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他对她已经有了许多陌生感。

分开有十年了。她已经是一位孩子的母亲，她刚离了婚。孩子五岁，放在乡下父母的家里。他在与她分开的这十年里，也曾与别的女人有过交往，但与期待的总是有些差别，因此最终他并不清楚前面是什么。就像她突然给他联系，说她来深圳了，想要见一见他，这也是他不曾想过的。

在路上他想她从前的模样，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在大学里认识，相爱，走在一起，之后又分开。分手是因为他多情，因为他在爱着她的时候，也想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美女好上一点儿。他没有想别的，在还有着她的时候。他以为别人理解不了他，因为他在隔着她与别的女孩手拉手的时候，至少让她看到时她是无法理解的。和一个新鲜的女孩手拉手，他想这么干，他觉得这样很好，让他有做孩子的幸福感。当他长大了的时候，他似乎就有了这种需要。虽说隔着女友与别的女孩发生更深一层的关系不恰当，他也的确会有这样的渴望，但潜在的心里是复杂的，他甚至并不真心希望能和别的女人走到那一步。他想好好爱一个人，却可以喜欢很多人。喜欢别人就如同喜欢内在的自己，喜欢许多女孩如同爱着自己生命中缺少的一种什么东西。生命的意义，例如生死，死亡在远处呼唤着他的过去和现在，使他难以拒绝，渴望更多，更好。他不成熟，也不想在年轻的时候成熟。许多人都这样。他自己也不愿理解自己。

她看到了他与另一个女孩手牵手走在大街上。那时他曾担心遇见她，果然就遇见了。这傻瓜当时还没有松开牵着的别人的手，他甚至是满脸笑意地走近女友。那一刻他在分手后的十年里曾有许多次回忆起——不过他越来越不确定她当时是什么表情了。那张他熟悉的脸，是愤怒失望，还是麻木冰冷？他不确定了。她像是不露声色地走过去了，当是他想对她说话，但她没有给他机会。另一个女孩知道他有女朋友，但并不知道刚走过去的正是他的女友。他觉得自己是错了，但那一刻他的灵魂似乎只属于他，而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种种关系，不属于在那个空间里出现的两个女人。那如同一场梦。

她不听他解释，解释也没用。这世界自有现实的规则，谁违犯了便会付出代价。她提出了分手。他不同意，难道说是因为依然爱她？回想起那时，他觉得自己是爱的，但这种爱后来就渐渐的没有了，甚至被否定了——他从来并不曾很爱过她，他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爱。他期待的那种爱在后来的时间里发生过，因为只有那个女人才让他决定结婚。或许那个阶段他想要毕婚了。不过，以前所有的女友都不曾让他有强烈的结婚，在一起永远生活下去的念头。他看到她时，感到自己就如同看到了未来，未来，这虚幻的可能的确会指向实在与确定，让他相信内心的感受——他真爱了，他愿意和她死后埋在一起。但是只要活着，他就不可能不会遇到烦恼与阻碍，人人都一样。所有的真爱几乎都困难重重。那女人也不可能允许他犯这样的毛病——去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在大街上散步。这说明他的内心与别人不同——难道他就允许自己所爱的人，牵着别人的手在大街上散步？他感到自己似乎也不能够。但他对自己爱过的那个人说过——如果你实在想和别人做爱，那么我是不反对的，因为我爱你希望你总是能心想事成。他对她的爱到了那样的地步，她不理解，不愿意理解，尽管她有可能真的会那样做——因为她在爱着他的时候，甚至也会把所有美好的男人当成他。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就像一个个荒谬的个体。

那被他视为真爱，愿意去死的爱情，很快也结束了。这场爱情使他不再愿意相信爱情，尽管他不可能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但是不愿意相信，这就意味着他有可能真的接受一种他从未接受的现实，以现实的态度来面对他所认为的人生的虚无与实在。

告别所有可以相爱的女人，他爱着整个世界，以及所有的女人。他过着一种单身的生活，在大街上遇到至少在外貌上令他满意的女人，在想到亲近时，他心中会有一种难为情的羞怯与不安。这种感觉让他认为，要想做一个纯粹的，简单的人并不容易。仿佛是对美的渴望，还有生理上的欲望，以对爱的需要使他感到自己生活得很狼狈。但这种内心的现实似乎一点儿也不值得怜悯，他时常恨恨地埋怨自己，并一次次放弃也完全有可能得到的爱情，与单纯的欲望的满足。女人在他的心里就如同这个世界的梦，男人的梦。不过在到处充满诱惑的城市里，在随着总是伴随着他的隐隐的心痛过程中，他也变得越来越冷漠了。在他三十后岁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真正的告别了青春。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激动，对女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在心里无比爱着任何一位美好的女性了。他回到最终的理想，他只想要好好的爱一个女人，也能获得所爱的女人的爱情，过着一种普通但真实生活。他希望在将来，能够对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时能说，亲爱的，走过来让我亲亲，她便能笑着去让他亲。他也愿意被命令，去走过去让她亲亲。

他怀疑神秘的命运是否还能够给予他这样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在芸芸众生之中的个人，在这被物欲充满的世界上，一个人的内心的渴望与所能得到的相比总是那样有限。

他去见她，是因为他觉得她终于又给他联系上，而且要求见上一面。他不能拒绝。他一向是个随和的人。对女人长期的渴望，以及对自己单身生活的深深的不满所让他产生的冷漠，对他并没有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因为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的冷漠主要表现在，在日常的生活中，在面对任何人时笑得少了，关注得少了。

他在想，是不是不必承认，自己在十年前是错的？尽管那真正有可能是一个错误，伤害了她。

他见到了她。她老了许多，看上去，也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长发变成了短发，身体变得有一些粗了，脸上缺了一些青春的光泽，但有了成熟女人的鲜丽。声音里也多了一些成熟的嗓音。声音里有灵魂，他感到人的灵魂半随着人生命的时光会有变化。这种变化里有阳光有雨露，有喧哗有安静，甚至也有梦想和现实的对垒交战时的烟尘弥漫。不过见面之他后清楚，他是熟悉她的，他们彼此熟悉。虽说时隔十年，青春不再，但他们曾经相爱过。

彼此见面的那一刻，他故意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会寒暄，也学会了虚伪，但他不想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等她开口。

她看了他一会儿，却低下了头，大约她也不想先开口，或者他在想着该如何开口。

他变得有一些不忍心，觉得自己真是变坏了。可他实在不知怎么说了，因为在那时他发现自己依然是爱着她的——似乎比以前更爱。这种感觉可靠吗？

后来，他们几乎同时开口说了话。

他们没有听清对方说的话，接着两个人都有点儿莫明其妙地笑了。

是的，她结过婚，有了一个孩子。现实生活让她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她依然是她。他在望着她的时候甚至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一次错误的选择——难道他真的是爱着她的吗？

就好像不说，也能够了解对方过去十年的经历一样。他们就近找了一个聊天的地方，彼此依然沉默的时候居多。不过不说话也好，就面对面的，默默地看着对方，感受着对方的存在，呼吸着对方的气息，也好。

“这世界真是奇怪，我们也很奇怪……”他喃喃地，表无表情地说着，等脸上有了笑容时就忘记自己刚才想要说什么。

“是啊……”她沉吟着开口，似乎心里的话满满的，不知怎么样倒出来才好。

“我真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他说，“我想我真是错了，我太随意了，我总是以为我只有爱着这个世界，才能不辜负我自己的生命，以及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你。是的，是，我相信有很多时候我忘记了我们的过去，忘记了你，也忘记了爱，但是在我的心里却有一个词，我总是在默默地呼喊着——宝贝，宝贝——这似乎是你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我的爱就像小孩子一样，请原谅我吧……”

宝贝，十年前，他一直是这么叫她的。

“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她笑着，看着她。

“为什么想要见一下呢，虽说，我也乐意见上一面……”

“就像朋友一样，也是需要见一见的吧，我想，和以前相比，我们都已经改变了不少。”

“嗯，以后打算怎么生活下去呢——虽说我克制着自己，可我衣然想称呼你‘宝贝’，唉，见到你也许——不，不能说是一次错误，一切都与命运有关，我承认，我真的是多情的……”

“你天真，单纯，是个好人，我没有觉得你真正做错了什么。是的，这一切都与命运有关。我也想，也想自由一点儿，随心一点儿，我也想称呼你‘宝贝’，但……”

“谢谢你——我知道……”

“你，我是说，你对我还有爱吗？”

他想了想，没有开口。

她说：“谢谢你，我知道了……”

他想，她也许真的知道，也许并不知道。因为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够爱，似乎他也感觉不到，他们还可以继续爱下去。除非她来到这个他所在的城市，离不开他，特别强烈地希望能够和他在一起，他或许才有可能安下心来，面对一种生活，而不是纯粹的爱情。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纯粹的爱情，因为生活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现实，而在现实之中，一个人的美好与感动，要遇到真正能欣赏与配合的人才有可能长久地把爱维持下去。

“祝福你，宝贝……”他说，“希望你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自己，开始新的生活。”

“嗯，也祝福你——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你的一位朋友。”

在夜晚，他们分开了，背对背走向自己的住处时，各自心里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涩与苍凉。谁也没有眼泪落在都市的灯火里，他和她，甚至还朝着夜晚的天空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