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纠缠多日的梅雨季节在酷热的太阳面前，终于力敌不支，逐步退让，胁裹着风雨撤过吴淞口，去海上肆虐了。江南各地步入了盛夏季节。新铺的柏油马路，在烈日下晒得松软几近融化，不小心离开人行道的摩登女性们，脚下的高跟鞋底挂了一条沥青细条，常常被粘连在路面，步履踉跄。

画家孙意创作之余，便站在窗口观赏这这不时上演的可笑场面，暗暗猜测楼底的许小姐是否也会加入到她们的行列中，在自己的视野里显现出这样尴尬的时刻。此时，距离房东邹先生入狱十四天，整整两个礼拜。整个公寓的房客，似乎都已经将此人遗忘了。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那位才乡下来的年轻妻子身上。这女子与初来时并未有多少改变，只不过在李太太的建议下脱却了身上的布衣，换上件素色旗袍，露出两条白玉般光洁的胳膊和半截子修长的小腿。她这身打扮是本埠良家妇女的寻常装束，但在众人眼里已经算是脱胎换骨了。从乡下农妇一跃成为温婉、动人、大方、美丽的绝色佳人。

楼下的男人们纷纷为之侧目，无形之中，削弱了许小姐视线焦点的地位。好在许小姐依然沉溺于室友陆小姐的死亡阴影中，无暇顾及这些事情。画家孙意老是瞧不到她在街头露面，而猜测的理由，是为了保护娇嫩的皮肤不被太阳所荼毒。更重要的是，她和其他两位男性朋友都是剧社的成员，晚上开始了演出也未可知。

天黑之后，或者黄昏将近时，才是许芳儿小姐活跃频繁的时间。她卸下了遮挡日光的缀花草帽，和徐先生、周先生一起出门，或步行或坐车，谈论的反而是有关房东太太的逸闻。这姿色绝佳的小妇人，带给未婚男性的感觉，除了美丽之外，还有巨大的母性光环，闪烁得他们眼花缭乱，恨不能拜倒在她的布裙之下。只是，关押在咫尺之遥的地下牢房里的邹先生，倒成了他们心底的一块阴影，挥之不去。

能够在邹太太门前克制住心猿意马的，只有李先生和马先生。李先生河东狮吼，不敢越雷池半步，情有可原。马先生事务繁忙，又疏于和邻居们交往，职业素养似乎也能控制自己。孙意其实应该排除在外。他的心思暂时停在许小姐身上，虽有惊艳之意，但未生非分之欲。楼上两个外国人，对于东方女性之美并不留意。

德瓦塞先生那天，并未如莫罗料想的那样，作为漏网纳粹被抓捕并押送回德国。她当天晚上，独自一个人回来，浑身的酒味，倒下来就鼾声大作。隔墙有耳，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孙意的注意当中。画家暗暗嘲笑莫罗的胡言乱语，可是对德瓦塞先生的来历也产生了不小的兴趣。至此，他才发现，这幢貌似寻常的小小公寓里，竟然很不简单，夸张地说，是藏龙卧虎。马先生、李先生、徳瓦赛和莫罗，都非泛泛之辈。这座被称为东方冒险家乐园的城市，居然有如许魅力，诱惑着各色人等纷纷前来。

不过孙意有时又反方向想想，所谓冒险家乐园，淘金之地，也许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那些从四面八方纷拥而至的人们，就像飞蛾扑火一般，争相坠入欲望的牢笼。死去的陆小姐，在囚的邹先生，或许就是鲜明的例证。当然，他自己一个曾经游历国外的青年画家，重归故国，首选此地，很难说不是自蹈火盆，自寻烦恼。

现在，画家孙意的心情早就从那桩死亡案件中摆脱出来，并将它几乎完全淡漠掉了。这就是他和许小姐之间的无形鸿沟。他是局外人，许小姐是局中人，两者不同，而且彼此都蒙在鼓里。孙意回到画架前坐下，用细笔蘸了颜料，在两个相依相偎的男女形象上加深细节。刻画之余，他的目光在许小姐为原形的背像上，住笔不动，陷入了遐思。

这时，外面房门轻轻地响了三下，传来李先生的声音：“孙先生，孙先生，请开门，鄙人来访。”

孙意惊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去开门。孙先生手里提着一小篮子水果，站在门外，笑嘻嘻地说：“内人刚刚买回来的，特地送来几只，请你品尝。”

孙意有些意外，连声道谢，将他让进屋里。李先生放下篮子，在临窗的画架前俯身端详了一会儿，赞不绝口。孙意正要谦让，不料他眯缝起眼睛认真盯住画中人看了一气，疑问道：“这位女子，好像是楼下的许小姐吧？一眼就看着像，真是像极了！”

孙意惊讶于他的观察力，笑了一声，正要解释避嫌。李先生抬头来望着他，郑重地抱拳作揖，说：“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能够成全。”

孙意奇怪不已，回礼说：“没事没事，李先生尽管直说就是。”

李先生说：“内人仰慕先生的画技，想请你为她画一张肖像油画，将来挂在老家宅子的卧室里，暮年时聊以自慰，不知孙先生肯不肯？”

孙意没想到他竟会提出这么个问题，愣了一下，迟疑说：“只怕，我的技艺有限，画不好尊夫人的漂亮容貌吧。”

李先生双手连摇，说：“足矣，足矣，先生的技艺炉火纯青，不然内人怎么会再三催促我来拜望你呢？这件事还望应允，润笔方面尽管提，我们夫妇决不吝啬。”

孙意听他提及报酬，倒有些心动，正犹豫间，李先生掏出一叠子钞票，放在桌子上，说：“这是定金，余下还有，完工之后即亲手奉上，请不要推辞。”

孙意苦笑一下，点点头答应了这笔交易。

孙先生离开之后，孙意坐在桌子前，望着桌面上那叠子花花绿绿的钞票，片刻之后就生了后悔之心。那个前百乐门的舞女，嫁给军官后，有了几个臭钱，居然也附庸风雅，想找人替她画像。呸！她配吗？下三滥的舞女，陪客的娼妓！他不由得忿然起来，伸手啪地一下将钱打飞出去，掉在了画架下面的角落里。他的视线跟着落在了画布上，油然瞧见了许小姐的背影，心中一动，怒火顿消。他起身过去，又拿起笔来，继续描画旁边的男人。在的潜意识里，此人非自己莫属，当然丝毫不能马虎。

他用心地塑造着自己的形象，聚精会神。窗外的阳光淡去，霞光满天，华灯初起，夜幕垂降。似乎是接二连三地发生。等到他处于黑暗中时，才丢开笔，省悟起时间到晚上，该吃晚饭了。孙意是个单身汉，三餐解决极为简便。煮两只鸡蛋，喝一碗米粥，或者去楼下推车小贩处卖两块捂得热乎的馒头、烙饼，夹上些肉片就可以满足身体的需要了。年轻的身体，是充足的本钱，何惧其它呢？

楼下马路上传来男女们一阵子喧笑声，吸引了孙意的注意。他低头看去，正是许小姐和徐、周二人。他们今晚穿戴得不像外出演戏的样子，男人是西服，女人一身酷似吉普赛女郎的裙装，花色纷繁，分不清是戏服还是常服。孙意看得眼热，忍不住问道：“几位去哪里呀？穿这样别致的服饰。”

许小姐仰头笑道：“有个舞会，在正德学校里，你也去吗？”

孙意听她开口邀请，求之不得，忙不迭地答应，换了衣服一溜烟地下楼。在徐先生、周先生冒火的盯视下，挽起许小姐的胳膊，一起向目的地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