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邹先生在萧梁警官授意之下，被转押到了中间的大号监房里。正应了先前要替他改变环境的承诺。狱警上好锁后，刚刚转过拐角，同号子的那些家伙们就开始动手动脚，搜查他身上的烟和现钱。邹先生大声地呵斥抗议，奋力反抗。为首的牢头光着身子，指指胸口上纹的一团青龙，傲然道：“老子是闸北一条龙，当年还跟过吴四宝混过，人人见我都要矮三分。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跟我作对，不乖乖来孝敬我？”

邹先生刚要回话，不想他抡圆了胳膊，啪地一记耳光，打得他两眼金星直冒，轰然仆倒。那些个附从之辈，跟在后面雨点般拳头捶打下来，再用脚踹，大有将他当场打死的势头。邹先生蜷身抱头护住要害，任他们打踢，心中明白，这是警察局对他实施惩罚的开端，形势急转直下了。

暴打之后，邹先生被他们拖到屎尿桶边，用跟草绳拴住，指定这里做他的卧铺。邹先生浑身疼痛，口鼻流血。那一条龙走近来，扳起他的下巴看看，说：“不知死的东西，一看就是不知好歹的。现在认识爷爷了吧？”

邹先生努力睁开眼，盯住他说：“我是杜先生的门下，万墨林见了我都要尊一声邹先生，你要做我的爷爷，岂不是要爬上他老人家的头称长辈？你的胆子比我大多了！”

一条龙吓了一跳，双手连忙拉起他来，问道：“你真的是杜先生的门下？”

邹先生挣扎起来，说：“老子十年前就拜过山门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小心我出去后收拾你！”

他口气强硬，此刻倒是显示出威力来，一条龙丢开手，招呼那些人解开绳子，将他扶到直通铺上去，问道：“兄弟是万字辈。先生是什么班辈？”

邹先生冷冷地说：“我是学字辈。”

一条龙愣了一气，递上枝烟来，说：“原来是爷叔，得罪了，请多原谅。”

邹先生接过烟来，凑在他划着的火苗上吸了一口，说：“我知道了，都是那些黑狗子指使你干的，不怪你。”

一条龙有些有愧，低声说：“爷叔，你住在我们这里，兄弟们为了交差，假意做做戏，你老不要介意。”

邹先生点点头。这时，上方入口处锁响，有人开门下牢了。邹先生心中凜神，连忙滚倒在地，掐灭了香烟，偷眼去瞧。果然，是警官萧梁悠闲地背负双手来探望了。他隔着铁栅栏打量地上的邹先生，笑道：“邹先生这里比单人牢房热闹多了吧？你感受如何？”

邹先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一条龙讪笑道：“萧警官，我们对他很是优待，先松骨再敲背，最后喝浓茶，他舒服得快走不动路了。”

萧梁哈哈大笑，拍了两下巴掌，说：“你好好照应他，我提前放你出去。到了外面，可是花花世界，好享受啊！邹先生就交给你们服侍了。”

一条龙等唯唯诺诺，应承下来，恭送萧梁走后，转身又来搀扶邹先生，替他掸去稻草屑和浮灰，众人一起七嘴八舌地问他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萧警官，怎么会这样把他往死里折腾？邹先生坐在地铺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里和这位素昧平生的警察结下了什么不共戴天的梁子，引得他丧心病狂地执意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现在寄予希望的，就是日子曾经拜过山门的青帮杜先生那里能有所动作，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为此，他特意讨来纸笔，写了一封求援信，许以大洋十块，交由明天出狱的一个拉黄包车的小伙子，让他出去后去自己的公寓，将这封信交给二楼姓孙的那位画家房客，信里还另附了纸条，说明情由，烦请他再转交给衡山路的一位戴先生，自己如果得救，定当当衔环相报。信很快就写完了，用米粒折叠起来，包了两层，由那小伙子藏掖在裤裆贴肉处，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小心，不能误事。

那小伙子本不愿意做这件大事。但看在十块大洋的面子上，不由得不去。一条龙殷勤相助，再三恐吓，若是办不成此事，他日出去后，必然结果了他的性命。这红白脸唱和下，大功告成。次日上午，外面来了人，叫着名字把人叫出去，办理了出狱手续，当场开释。

小伙子出了警局，犹如出笼的小鸟，扑愣着翅膀沿着人行道一路奔走，转眼间就到了自己的目的地：红玫瑰公寓。他在楼外马路边，朝上面仰望了一阵子，大声地喊：“孙先生，画家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