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德瓦塞先生是否填充了外面夜色中的城市，谁也无从去考证。这一夜，公寓里的房客们各怀心思地睡了一觉。而房东邹焕先的不眠之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天刚大亮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驶来辆汽车，下来位穿着朴素外衣的年轻妇女。她头上虚扎着块花布头巾，下沿半遮去面孔，一双手里还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她站在路边迟疑、惊讶的神情，与她身上这乡下人的打扮倒很是称和。开车的司机，就是昨天冒冒失失一拳洞开房东房门的那个年轻人。婴儿的啼哭声在清晨的公寓里回荡，将熟睡中的房客们从梦中唤醒。大家先后披衣出门来看，那个女人已经在年轻男子的协助下进了房东的屋子。她熟练地草草收拾了一下屋里凌乱的摆设，坐在床沿撩起衣襟亮出白生生的奶子，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哭声顿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吮吸声。

孙意，莫罗以及楼下的李先生夫妇，惊讶地望着眼前这哺乳的场面，一阵子沉默。年轻人边用块木板修补着自己昨天的杰作，边介绍说：“这位是邹太太，她带着孩子一直住在乡下。邹先生出事了，我赶紧下乡去接她们母子来。这地方是邹家的产业，不能平白无故地没了主人。”

李先生圆瞪了双眼，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年轻人狠狠挥舞锤子敲打洋钉，头也不抬说：“我是邹先生的侄子。他出了事情，我们就得关照着，不能眼瞅着他受不白之冤。”

李先生愣住了。倒是李太太圆滑，哎哟一声，走近了那对母子，先低头端详了孩子，啧啧称赞雪白粉嫩，像个玉娃娃。然后，她抬手去揭起那年轻母亲的头巾，一头梳理得整齐的黑发，衬托着张标致到无暇可挑的脸蛋儿，煞是动人。她不由得失口道：“邹先生真是艳福不浅。讨了这么位天仙似的老婆。偏偏还藏在乡下！不过也对，这样的美人儿出门上了街，怕不被别人抢跑了？”

她这席话引得众人一阵讪笑。孙意是画家，不由得留神仔细看了看床边喂奶的这年轻的邹太太，心底也是暗自称奇。这位女子，无论脸庞、五官，美丽程度足以压倒了楼下的女客许小姐以及前天夭亡的陆小姐。这女人竟是邹先生的妻子，真是不可思议了。

当下局势晦暗未明，虽然这年轻人带着这对母子登堂入室，但谁都没有真正把他的口头介绍当真。房东邹焕先，真的在乡下藏了这么位美貌年轻的太太吗？他的年龄从外表上看，接近五十，抗战前据说是家境殷富的小开，混迹于欢场，逍遥自在。日伪沦陷期间，他名下的工厂被没收，金条、美钞被抢掠，只剩下这幢楼房是不动产，抗战胜利后，身无他物，就依此为生。他从没有在别人面前提过自己有妻有子的私密事情，现在乍一现身，还真让人难以置信。

当天中午，李先生夫妇在楼里串了一转子门，将马先生、孙意、徐先生、莫罗，还有刚刚进楼来的徳瓦赛，一并请入房中，开了瓶香槟酒，切了碟红肠，外加一盆水煮花生米，算式佐餐招待。他提议的举派个人去牢里探望邹先生，查问清楚他是否有这样的太太、小孩。大伙儿面面相觑，他这提议倒是点中了心中的疑惑，试试并无不可，但是让谁代表去呢？

马先生稳坐在沙发里不动，感觉到李先生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转悠，默想片刻后，盯住他说：“李先生去吧，我们大伙儿联名举荐你去。”

李先生本意是推荐马先生，不料他先下手为强，尴尬地摇手笑道：“不行，不行，李某无职无权，那些狗腿子哪里将我放在眼里。还须得马先生这样的人物，才让他们不敢小视，。”

马先生摇头，说：“李先生做过官，带过兵，见过大世面，难道惧怕几个毛头警察？”

李太太得了丈夫的眼神，挺身而出，拉了马先生到一边，一身香水味道弄得他心神荡漾，然后她几乎是附在他的耳畔悄声说：“我们家李先生行伍中时得罪过人，他不便抛头露面，所以才请你。这件事，对大家都很重要是不是？”

马先生微微红了脸，退后一步转身正好瞧见孙意，当机立断地说：“孙先生去吧，你是留过洋的大画家，咱们哪里能跟你比？用几国外语吓唬一下他们！”

孙意万料不到他们俩的对拗居然来了个如此的变化，一下子把自己圈入网内。他双手乱摇，连说不要，心里油然忿恨起来，不就是向趁机拖房租吗？何苦来哉！不过，马、李二人指定了他，徐先生也跟着附和，那俩个外国人是无可无不可的，就此便有决定之势。孙意坚持不肯，并脚底开始游移，准备出门遁去。可是门边忽然倚了位明眸皓齿的许小姐，似笑非笑地说：“孙先生想打退堂鼓吧？难道心中害怕了？我陪你去，行不行？”

孙意不防她此时现身，使出这么一招激将法来，不由得没有一皱，展颜笑道：“那挺好啊！我去警察局探望，一个人是怪孤单的，有你相陪，再远的地方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