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房东邹焕先被警察局拘捕的消息，午后时分传到了公寓。上下楼层的房客们都得知了，反应不一。大家刚刚聚在楼梯口议论了片刻，公寓大门外缓缓停下一辆乌黑铮亮的福特车。车里出来个西装革履梳小分头的年轻人。他进了走廊，从衣袋里掏出块雪白的手帕，捂在口鼻处打了两个喷嚏，尔后目光停留在李太太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邹先生在吗？”

李太太瞥见这小伙子专注的目光，快疾地端详一眼他俊秀的脸庞，笑盈盈地说：“哪位邹先生？”

她的丈夫李先生打断并插话道：“是房东。他不在。你找他干什么？”

年轻人含笑说：“我是他远房侄子，早上接了他的电话，说公寓出事了，要去警察局。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李先生淡淡一笑，说：“看样子回来不了。”

李太太加油添醋地说：“他被抓起来了。据说是杀人凶手。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李先生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不敢相信的？侦探书上不是写着吗？越是不可能的人嫌疑越大。”

年轻人略感失望地摇摇头，叹口气说：“请问你们这里有电话吗？我借用一下。”

画家孙意站在楼梯的拐弯口，指指房东住处，说：“电话在他屋里，我们平时都向他借。”

年轻人点点头，石阶而上，站在房东的门前思考了一下，呼地一拳将暗锁上方的部位打了个洞，伸手进去扭动把手开了门，拿起门边的电话，不假思索地拨了几个号码。接通之后，他低声说：“爷叔被留客了，没有回来。”

这年轻人来得唐突，走得也匆忙，除了刚到时的问话外，再也没有跟楼中房客多说一句话。一众人等目送他的背影离去，都觉得茫然，不知道他的来历，更无法理解他那粗暴唐突的举动。

画家孙意得知房东邹先生被捕之前，正在临窗处支起了画板，虽然窗外景色、光线都不足以支持一幅色彩绚丽的画面，但是他的心中却洋溢这明媚的春光，足以照亮眼前的一切。街对面的那几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成了他喜悦心情倾注的对象。当然，这些仅仅是背景，他精确地留下了一对男女举伞避雨的空档。那男人当然是他自己，女子应该是许小姐无疑。

这会儿，他站在人群里，刻意靠近了她的位置，微笑低语：“我刚刚拟了草稿，想不起名字来，请你参谋参谋，可以吗？”

许小姐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冷不防被她这么一说，哎了一声，似乎没弄清楚他话里的内容。孙意明显地警觉到了徐先生和周先生投来目光中的疑虑和不安。他心中暗笑，这两男两女配对组合，由于陆小姐的死亡而告失衡。许芳儿小姐，从原来平均摊分到目前的紧俏，再加上自己的介入，转眼间就成了奇货可居，怎不引得他们戒意大生？

不过，他们不能理解的是，像他这样的画家，走南闯北，浪荡过西欧诸国，见识过的美人儿车装船载。回国一年来，模样可人的女子见过不少，但是国内的女性可比不得西欧那些浪妇娇娃，直可投怀送抱。即便那些因生活所迫愿意挣钱作裸体模特的女子，都是只可远观不可近亵的。浪荡公子孙意，放低了身段，收拢起游戏人间的心思，开始谨慎细心地对待所交往的女性。域外那段火热的生活，开始在他的心底淡漠，虽然时不时会在梦乡里打搅他一下。

此时，孙意缄口不言，目光却像会说话一样，扬首朝自己的住处方向望了望，静候这些人对于方才的变故发表高论。但奇怪的是，刚才唱和默契应付来人的李氏夫妇，这会儿却沉默下去，互相使着眼色回转屋去。徐、周二位正忙着监视孙意，哪有心思顾及其余？

正尴尬沉寂之际，那位马先生冒着零星的雨点走进楼来，见他们聚在一起，颇觉诧异，忙问原由？孙意叹口气，说房东被警察局拘捕了，吉凶未卜。马先生吃了一惊，忙追问其详。孙意大致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以及那位年轻的不速之客的事情告诉他听。马先生张嘴吹吹手指上的水滴，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无奈戏谑之言，干笑一声说：“哈！这下子可没人来找我们收房租了。蛮不错的吗！是不？”

孙意正待说话，却见法国人莫罗吸着烟回来，他的神色有些慌张，见了这些人聚堵在楼梯口，不知道干什么，瞠目结舌第停住，唇边粘连的烟蒂无声地掉落。瞧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哄然一笑。莫罗掩饰般伸腿用皮鞋底狠狠地碾压烟头的余火，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孙意略带点嘲讽说：“邹先生坐了班房，你兴奋得连烟都含不住了，真是有趣。”

“是吗？”莫罗惊异地问：“房东先生触犯了法律？”

孙意用自己依稀记得的法语说了一个词：“嫌疑犯。”

莫罗理解过来，迅速收拢到昨天耳闻的那宗凶案中去，吐了吐舌头，两手摊开显示出自己难以置信的样子。李太太对楼上的两个穷洋人本就不感兴趣，伸手插在丈夫的腋窝里，懒洋洋地说：“管它呢！咱们过咱们的日子，邹先生果真有罪，谁也帮不了她。没罪的话，警察自然会放他回来。就这么简单，用得着咱们替他瞎操心吗？”

她这番话虽然说得刻薄寡情，但也是无可辩驳的老实话。众人眼瞅着这对夫妻回转房去，顿时也没了兴致，坐鸟兽散去。孙意和莫罗上楼，经过房东门前时，莫罗望了这拳头砸出的洞眼，甚是好奇。孙意冷淡地说：“这地方可不能乱动乱摸。万一房东回来追究，少了钱物，咱们可都脱不了干系。”

德瓦塞先生在临近傍晚时分离开居所，正和他们在走廊上相遇。他们礼节性地颔首各自打个招呼，没有所说什么。倒是等他转过楼梯下去时，莫罗轻轻拍了拍孙意的肩膀，低声说：“德瓦塞先生，昼伏夜出，夜生活很丰富啊。”

孙意白了他一眼，指着窗外说：“这是上海，不夜城。咱们夜里都归巢了，留下的空白得有人填充。德瓦塞就是填充黑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