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租界以外的战事，未能给白俄餐厅以任何的影响。这里依旧琴声悠扬，顾客满座，维持着往日一贯的恬静和优雅。这家餐厅的老板，是俄裔法国人基里佐夫。此人并未和栖身中国的大多同胞一样，来自横越西伯利亚的逃亡之旅。国内革命爆发时，他本人以及大部分财产，都早已安然落户巴黎。但，他在巴黎经营的餐厅生意很不走运，勉强坚持了三年就关门大吉。

万般无奈之下，他将目光投向毗邻故国的中国。鉴于这座城市素有冒险家乐园之称，格外令人动心，便举家迁来，重操旧业。不想竟在这里一炮而响，生意红火。这里的本地人并不管他来自法国，只认他的本来出处，将这餐厅唤作白俄餐厅。

今天，基里佐夫正站在二楼临街窗口，俯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心情舒畅。此时，只见一辆福特轿车停在马路对面，下来了六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其中，有四个人进了对面那家荷兰人经营的咖啡馆，两个人拉起衣领，仿佛惧怕寒冷一样，畏畏索索地向这边餐厅走来。他心中奇怪，这些人本是一起的，为什么分道扬镳呢？

正猜疑间，只见一个穿着褐色灯芯绒外套的年轻人，手捧一束鲜花跳下黄包车，入门而来。他印象中似乎见过此人，大约正追求某位年轻的女士。想到自己的餐厅能够在这动乱年代成为他们谈情说爱的避风港，他心中不免添生了几丝温馨和自豪之意，轻声笑了起来。

这位捧着花束进入餐厅的，正是顾亦农。他略停住脚，四处张望，见座位几乎已满，但上次所坐的临窗台位上，只有一个女客伏案而坐，似乎正欣赏着外面的街景。顾亦农抱着试探的想法走过去，颇有礼貌地问：“小姐，请问您是一个人，还是在等人”？

那女人闻言缓缓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顾先生，你仅可以坐下来等你的意中情人”。

顾亦农定睛瞧去，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找寻已久难觅其踪的林小姐。他深深呼吸一下，板着脸说：“哈！原来是林小姐，真是久违了！你最近让我好找。不但是我在找你，巡捕房的雷洛探长、还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人都在找你。你终于露面了”！

他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说：“我该怎么对待你呢？虽然应该尊重女性，但我却无法从内心尊重得起来。是不是该抓你报警”？

林小姐微笑着伸手去接过他手中的花。顾亦农不由自主地松开手，看着她拥花在怀，嗅闻花朵的芬芳，陶然若醉。尔后，她将花儿依偎在身旁，说：“我是不该收下你手中鲜花。可是，因为今天我是施救于你，所以顺理成章地接受也算合理。只是，别让你所追求的吕小姐见着了吃醋呀”。

她这番莫名其妙的举动，令顾亦农大为疑惑，索性也坐下来，冷笑道：“哼哼，原来林小姐是救我来着，真是菩萨心肠，我可生受不起。你，还是先解释那夜送我回去后的所作所为吧”。

吕小姐喝了口水，凝视着窗外，微抬下巴示意道：“看到对面那辆福特汽车了吗？刚才有六个灰衣人下了车。两个站在餐厅外的橱窗下望风、盯梢。其余四个都在咖啡馆里和咖啡，隔着窗子监视着这边的动静呢。今天晚上，你和吕小姐的浪漫约会，可真是凶险之旅”！

顾亦农按她所言仔细地观察，果然如此，心中犹豫道：“你凭什么认定他们是歹徒，冲着我来的”？

吕小姐淡淡道：“你在广慈医院见过了那位昏迷不醒的杨小姐吧。她就是被这帮人灰衣客所追逼，跳楼摔成重伤的。你还想天真地否认他们不是冲你来的吗”？

顾亦农吸了口冷气，不由得信了六七分。

正两难之际，忽见窗外吕媛提着手袋下了黄包车，欣欣然走进餐厅里来。顾亦农顿时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吕媛进门略加扫视，一眼就看到他们的所在，信步而至。吕小姐有点儿窘，似乎又有点儿得意。这两种情感都交织在他那张稍显绯红的精致脸蛋儿上。吕媛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那束花儿放在她的身侧，转而看顾亦农，见他满脸的无奈之色，立即明白了目前的形势。

她笑容满面地和两人打个招呼，往林小姐身边一坐，看着对面独自一人的顾亦农，说：“原来你还约了林小姐，早知这样，我就另清了一位先生陪同了。免得给你们二位带来尴尬。”

顾亦农刚想解释。不防林小姐抢先笑道：“顾先生，你这就不对了。来时应该带两束花。不然的话，我有，吕小姐却没有，那可是你欠缺风度了”。

吕媛笑了起来：“送花的给心上情人。一个男人若是有了两个情人，那岂不是三心二意的浪荡之徒？好在，咱们的顾先生是个绝佳的情种，弱水三千，只取林小姐一瓢饮。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袖手作壁上观，自叹无福啦”。

这两位女人唇枪舌剑，焦头却句句都指向顾亦农。他实在吃不消，苦笑道：“今天，其实是不易出行的日子。我应该呆在家里看书，喝茶。跑到这里来受二位的夸奖，消受不起呀”！

吕媛眼珠一转，想起了件事来，半真半假地提醒道：“你呆在家里能看什么书？上次不是还借了一本给林小姐了吗”？

顾亦农晕头转向中陡地省起这件事儿，紧紧盯住林小姐，佯作恍然道：“噢！对了，林小姐前次送我回家，借去的那本《老学庵笔记》，还请赐还”。

林小姐妩媚地笑，点头说：“行，没问题。等吃饱了肚子，躲过了外面那帮灰衣客的纠缠，这书完璧归赵是情理中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中呢”？

她这话一出，令顾、吕二人悚然变色。吕媛稍作观察，证实了她的话绝非虚言，疑惑道：“奇怪，这些人难道未卜先知，知道今晚我们要在这白俄餐厅吃饭吗”？

顾亦农疑虑重重，陡地想起一事来，望着林小姐说：“你，怎么知道我晚上会来这里”？

林小姐微翘起下巴，冲着窗外示意道：“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泄露了消息给我们。所以，我就来了。目的是救你，绝不害你”。

吕媛思量片刻，镇定下来，瞧着顾亦农说：“既然林小姐这样说，那么定然是安然无恙了。咱们聊了半天，肚子也饿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吧”。

顾亦农点头，招唤来侍者，吩咐上三份七成熟的牛排，一盆红菜汤，一瓶红酒。侍者领命而去，心中却在嘀咕，似乎对这张台桌上顾客一男二女的组合感到了稍稍的异样。不一刻，牛排上桌。顾亦农将鱼子酱细致地涂抹在牛排上，洒上黑胡椒，双手刀叉并用，切割开鲜嫩的牛排，大快朵颐。

顾亦农显示出这样旺盛的食欲，实际上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他单身一人，身边又有两位娇柔的女子，根据林小姐语预言揭示的变故，届时纷至沓来，将该如何应对呢？

这样实际上充满不安氛围的晚餐，在半个小时后结束。顾亦农喝了几勺红菜汤，用餐巾擦干净嘴唇，长长叹口气，望望身边的吕、林二人，轻声问：“接下来，该冲杀出去吗”？

林小姐笑道：“第一件事，是该先去结帐”。

三个人同时一笑。吕媛低声道：“你的那把手枪呢？带没带在身边”？

顾亦农摇头，说：“在办公室抽屉里。”

吕媛失望地笑道：“那，你只有徒手格斗的份了。”

林小姐站起身来，说：“别，那么费事。我，先走一步了。五分钟后，救兵准到”！

她不容顾、吕二人开口，提着自己的小包扬长而去，上了餐厅大门西侧一辆不起眼的车子里，沿着大街一直向前，刹那间消失了。

顾亦农、吕媛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的离去，万没料到此人行事竟然如此无情。他们俩相视苦笑道：“事已至此，只得拼死一搏了。”

吕媛拿起手袋，从里面取出枝袖珍手枪来，藏匿在双膝之间，静观待变。顾亦农则还记得林小姐留下的那句话，望着腕上的手表出神。不久，林小姐预言的五分钟过去了，却不见外面有任何的动静。顾亦农失望地站起身来，正想找寻出路。

这时，外面街头警笛声大作。两辆巡捕房的铁罐车子飞驰而到。车门开处，跳下来十来个巡捕，他们荷枪实弹，簇拥着雷洛探长进入餐厅。老板基里佐夫在楼上得知声息，忙不迭地赶下楼来。雷洛见了他，也不多言，只是四处寻找。远远见了顾亦农，便作了个手势。顾亦农心中明白，这就林小姐所说的救兵了，忙拉起吕媛，快步跟随着这群巡捕出去上车，一路呼啸而去。

那些在路口和咖啡馆守望的灰衣人见了这阵势，不敢妄动，眼睁睁地目送警车绝尘远去，无计可施。他们骂骂咧咧了几句后，也上车走了。只有餐厅老板基里佐夫蒙在鼓里，不知道巡捕们这般大张旗鼓地涌入餐厅来接人是怎么回事，无奈之下只好安慰那些受惊的其他客人们，继续用餐。示意琴师改弹一个欢快的曲子，来缓解人们心中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