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屠天国曾是范陆最为要好的朋友之一。当初，在他周围形成过一个范围不大的圈子，圈内人都自视甚高，以精英自居。就如今的现状来看，他们当初的自我感觉相当准确，出人头地者不少。不过，昔日的中心人物屠天国销声匿迹多时，无人知晓他的下落。此次猝然出现，颇使众人惊疑。所以，像范陆这类抱有同样心态的人来了不少，居然坐满了两桌。范陆环顾左右，都认识，但也都许久未曾谋面了，握手后便互相询问现在的状况。范陆没有多寒喧的意思，暗地里到处去寻找几位已然功成名就的家伙，但是却一个都没看到。
正当他感到失望之际，屠天国从楼上包间里下来了，身后还跟了四五个人，有男有女，均是衣冠楚楚仪表不凡之辈。范陆缩靠在椅子上，不愿答理他人，手中无聊的用筷子乱敲面前热气腾腾的茶杯，等候着开宴。孰料屠天国第一眼就搜寻到了他，连忙几步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用种极度感情化的腔调慨叹说：“十年未见，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啊，还有在场的所有弟兄们，我屠天国终于回来了”！范陆被他这种极富夸张，表演成份极浓的话语，逗得忍不住要笑。但当他的眼光无意之中扫到紧随其后的几人中的某位时，心脏忍不住痛揪了一下。那人秃顶稀发，目光敏锐，且额角上有处醒目的疤痕。正是范陆旧情人欧楚的丈夫，那日在曾凤凰花园狠揍过范陆，留下了令他难以忘却的印象。
范陆偷偷去打量那秃顶男人，那人也看到了他，撇起嘴角轻蔑地笑了笑。范陆急忙低下头去，掩饰样端起热茶浅浅地喝了一口。他的情绪被这一意外的情况弄得异常低落，开宴后络绎不绝上来的精美菜肴也引不起他的食欲，只是捡了几样清淡的入口，心思重重地去猜测那人与屠天国之间的关系，并由此延伸到关于前天看到报纸上的那宗认尸启事，挂念起欧楚的下落来。
未等晚宴结束，范陆便一个人悄悄离席而去。外面雨水尚未停息，在风里披披洒洒凌乱不堪。他隔着广场眺望片刻对面灯火通明的维特酒吧，上了出租车准备回家。但在车驶到岔路口时，他忽然招呼司机拐了个弯，改去凤凰花园。十分钟后，范陆来到欧楚住处，他坐在车内注视那栋隐没于黑暗中没有亮光的别墅，想看出欧楚仍住在里面的迹象。时间稍稍长了些，前排司机不耐烦地摇下车窗，点起烟来耐心等候，袅袅烟雾从车里飘出窗外，在风雨里陡地散得无影无踪。几近失望的范陆忽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受此感染，不由重重叹了口气，吩咐司机开车原路返回。
范陆回到家时，已近半夜。小朱不在家，大约知道范陆今晚有饭局，索性也出去应酬了.范陆独自坐在床上呆呆思考了半宿，拿定主意取出笔纸来，写了一封提供情况的匿名信，准备明天寄往公安局。在信里，他直截了当说明了死者可能是原维特酒吧老板欧楚，如果能够予以确认的话，那么杀害她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其丈夫。次日天明，范陆在上班的路上，去路边报刊亭买好邮票贴上，塞入了单位附近的某处邮政收件筒内。
以后几天，范陆上班时总是在暗自揣摩那封信是否起了应有的效应，但苦于无法去验证其结果，只能徒以想像去聊以自慰了。在市政公司里，所有的人都被他整日间的失魂落魄弄得稀里糊涂了，他们私下里议论，他大概是还没从局长竞选的失败中回过神来，继而自甘堕落如此而已。
但是，某天一辆黑色铮亮的奔驰径直驶进公司，末尾三个8的牌号使人油然起敬。车门打开，车里出来的是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器宇轩昂风度翩然。他侧首向人问询范陆的所在，被问之人立刻面朝楼上大声喊叫道：“范主任，有客人来访”。
二楼的范陆闻声去走廊，那人已然登上楼来。范陆一见，惶忽中不觉稍感尴尬，来者正是那日自己早早逃宴而去的宴席主人屠天国。屠天国看到他，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家伙以为那天溜走我就找不到你了？说老实话，在这座城市里，我想寻个人还不是举手之劳，尤其是你这类机关事业单位的人，更是简而易之了”。范陆只得也装作委屈的样子，说：“怪不得我逃席，你安排我坐到了一群酒鬼里面，再不跑路，难道等你与我这醉死的人谈心聊天不成”。
范陆将屠天国让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冲杯茶给他。他摇摇手道：“别泡茶了，我今天只是来捉捉你，晚上去西尔盾，我单独补请你一顿”。言罢，屠天国起身就走，但在楼梯口时，他回过头来，对送出门外的范陆说：“晚上，把你老婆也请过来，一定啊”！范陆点头同意。他们正说话之际，迟到如家常便饭的齐丽丽快步疾行上楼，冷不丁在拐角撞上了屠天国。她瞪圆眼正欲发作，但看到范陆跟在后面，便收住了口瞧了眼屠天国，露出微笑说道：“啊，范主任正送客吗”？
随后，公司许多人都在背后猜测说：乘三个8牌照大奔而来的男人，是某大型集团的CEO。本市最大企业香江集团的老总，牌照也不过是四个8，他的档次绝对不会比后者低多少。此人与范陆的关系非同一般，想来，从城建局遭遇霉运下放来此的所谓范主任，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其实，范陆也搞不清屠天国专门来此的用意，他昔日印象中，其人并未有这般的神神秘秘，可能失踪八年后，随身份财力的变化，他的性情大改也未可知。就在他坐在办公室里沉吟默想之际，齐丽丽好奇地问他：“你那位朋友是谁呀，坐三个8的大奔，肯定是个大人物吧”？范陆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大约是位生意兴隆的老板吧”。齐丽丽冷笑，说：“别编了吧，人家特意来看望你，这样的交情你居然不知道他的底细”？范陆苦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和我仅仅是八年前的好朋友而已，那时，他还尚未发达呢”。
晚上，范陆再次前往位于市中心的西尔盾酒店。他在心里不由对此感到好笑，这家酒店大约自五年前开张以来，自己一直未曾来过，倒是那日邂逅方强之后，竟然一连就是三次，其登临密度仿佛本地名流了。在酒店大门外的停车场，他老远便看到了那辆奔驰车，头脑中忽然想起某部间谍小说中对于劳斯莱斯轿车的形容：崭新得像一只大便盆。那么，照此类推的话，奔驰车也就是只尿壶了。范陆想像着屠天国坐在只尿壶里风驰电掣在高速公路上的情景，禁不住笑了起来，一时心情也轻松愉悦了许多。
一进酒店门，就有侍应生凑过来极有礼貌地问询范陆是不是屠总的客人。范陆点头说是，那人就引着他进了电梯，扶摇直上顶层。屠天国在间装饰极其豪奢的包房里迎接范陆的到来。他果然是独自一人，衣着也随便了许多，明显迥然有别于上回。“真的是咱们俩啊”？范陆惊异道：“要这么破费干嘛”？屠天国一摆手说：“破费什么，这几个房间是我长期包租的，作为公司的办公地点，一般人我是不会让他们到这里来的，你我是什么关系，就直接让他们把菜送上来，我们边吃边谈”。
范陆心怀忐忑，不知这位昔日老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敷衍着陪他谈些过去的往事，一时间，屋子里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屠天国在聊天内容从往事过渡到现实时，像是随意般问起范陆的现状。范陆苦笑了声，说不谈也罢。屠天国微笑道：“不要逃避吗，你不说我也知晓一二。从纺织厂出来，你就去了家装潢公司，两年后调入城管会，城管并入城建局后，你曾经还担任过南片执法队长，后来转入局机关考核办。前不久你竞选副局长失败，被下放到市政公司，挂职办公室副主任”。
望着范陆吃惊的面孔，屠天国哈哈大笑起来，拿起桌上的烟扔给他，说：“别怕，我可不是刻意去调查的，正好有个朋友对你有些兴趣，转告给我的”。范陆手指略见颤抖地点起烟，脑海里想到欧楚的秃头老公，心底的惧意更盛，但脸上仍然保持住僵直的笑意。屠天国似乎洞察了内中的隐情，话中有意地说：“你别去多在意别人怎样看你，我认为你还是我的朋友，不然也不会请你吃饭了”。“噢，不是，我只是对你如此了解我而奇怪罢了”，范陆掩饰道，忙掐灭了烟。“多心了罢，我好多年不在家乡了，现如今回来也只能算初来乍到，一切还得请你老兄指点呢”，屠天国客气道。范陆连连摇头说：“我哪儿有那个资格，如今混的一塌糊涂，在下面跑腿都吃劲了”。屠天国不动声色地一笑道：“这我倒能帮你个小忙，改善你目前的处境，咱们来个互相帮助、共同进步罢，如何”？
范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沉默着望住屠天国，静候他的下文。屠天国凝神注视着他片刻，然后说：“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至少能让你摆脱目前的困境，行不”？范陆半信半疑地点头，说：“行，倘若以后能有机会的话，这个人情我一定会报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