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又亮时，范陆迅速爬起身，换上件条绒西服站在镜子前照了照，自感不错，然后就飞快地刷牙、剃须、洗脸、梳头。小朱正蜷缩在被窝里，懒洋洋打着哈欠与睡眠作最后的挣扎。范陆快步下楼，精神抖擞地步行在马路上。昨天，局长亲自打电话召见他，动员他参加本次副局长的竞选，并有意无意透露出点信息，他是此次竞选内定的重要人选，希望他本人要重视，不要错过这样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得信后的范陆一时激动得难以言说，坐在办公桌前满脸涨红，暗自幻想着自己即将到来的飞黄腾达的日子。
早上一进单位，范陆就碰上了老妖，他笑嘻嘻上下打量他一遍，说：“红光附体吗，看来官运亨通了”。范陆脸上微笑，心里吃了一惊，暗想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但在上楼梯时，他在后面又看到老妖同样如此打趣别人，这才松了口气。上班时，他便伏案托腮思忖，如何能万无一失地通过考察组的考察，完成笔试、面试等方面测验。于是，范陆成了他所在这个办公室里看上去是唯一绞尽脑汁盘划未来的人。下班后，范陆先不忙去吃饭，拦了辆出租车迅速赶往新华书店，花费了笔不菲的钱款买了厚厚一叠书籍运往家中。晚上回家后，他吃完饭就钻进书房，如饥似渴地学习起来，弄得小朱心里一阵子猜疑，搞不懂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大约一个半月后，单位贴出副局长竞争人员名单，范陆赫然名居前列。众人看了，都纷纷前来道喜，老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说：“你老兄真是深藏不露啊，瞧这架式准是有把握上去了，我就祝你日后飞黄腾达吧”。范陆略有些窘然，想解释什么但老妖已经调转屁股走得远远的了。他收敛了一下心情，专心致志去准备答辩时的提纲和资料，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竞选，暂时甩开烦人的那些琐事。
没几天，就到了竞选的日子，范陆携带着一叠精心准备好的文件登上了答辩台，面对着面前一排以局长为主的考官，侃侃而谈自己的抱负以及如果将来当选后的工作计划。他看到这些人脸上满意的微笑和鼓励的目光，心潮澎湃激动得一时难以言叙。以后的日子里，他便满怀希望地期待竞选结果的公示，在此期间，同办公室的人都一致改口，半当真半开玩笑地称呼他为“范局”。唯有老妖见了他一言不发，连点头致意的起码礼节都免去了。范陆心里感到奇怪，但又不便去追问原因，只得忍着。这个谜团，在此次竞选公示榜公布之后迎刃而解。
那天上午，范陆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去看榜，颇有些洋洋得意之势。但待到了榜前，瞪大眼去瞧，结果令他无地自容。当选的是去年刚从下面市政公司调过来的一个姓刘的中年女人，原先范陆以为她仅是陪衬的角色，不料上面玩的居然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以他作表面幌子实际扶持他人上台。范陆掩饰着尴尬转过身去，刚想离开，不料迎面就遇上了老妖那睿智的目光，稍作迟愣，四周饱含嘲弄的笑容如潮水般涌来，他一时不禁顿然脑羞成怒，俯身去地上捡起块砖头狠狠地砸向公示栏。“乒！……哗啦！”，玻璃格窗发出尖锐的碎裂声，惊散了围观看热闹的人群。
此次失态，结束了范陆在城建局轻松的工作生涯。不久，人事科发来通知，调他去市政公司，美其名曰：作为后备力量，下到基层去锻炼。临走时，范陆特地去老妖的办公室找他告别。老妖手捧杯绿茶，平静地望住他，说：“你离开也好，成为他们那些人眼里的一道菜，终究不会是什么好事，换个环境吧”。范陆凝视着他问：“你大约早就猜到了其中的玄机，只是不愿跟我说吧”？老妖轻蔑地一笑，道：“这一套把戏，是官场上惯用的伎俩，我不知你是怎么吃蒙汗药的，那几天像是中了邪一般，连最起码的分析能力都丧失了，不去考虑天上掉糖果子给你的好事究竟现不现实，可好，你小老弟一心一意的那个劲头，就是十条牛都拉不回头的”。
沮丧之极的范陆回到家中，恰好小朱在家，他就顺便告诉她自己从明天开始就去更远的市政公司上班，她惊异地问原由，他含糊不清地解释了两句，便一头钻进书房里紧闭上门不出来。到了夜晚时，看看小朱外出了，这才换了身衣服也下楼出去吃晚饭。饱含羞辱心情的范陆决定去找个高级点的地方，打发掉这个白昼所带来的不快。他坐在出租车上东张西望，最终还是选择了市中心广场的附近地带。他下车叼根烟在广场里四处走了走，晚风袭袭迎面吹来，多少使得发热的头脑有所降温。他陡然想起几个月前的离奇而惊骇的遭遇，眺望了几眼维特酒吧的远景，转身走向正前方的西尔盾酒店。
酒店大厅里空荡无人，倒是周围楼上包间里的欢声笑语，隐隐约约透露出歌舞升平的气氛来。范陆站在大厅飘扬四溢的钢琴协奏曲中，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刚想应对侍应生的殷勤问候，不料身侧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同学，又见面了，真是巧啊”！范陆扭头一瞧，原来是曾在文明大旅社邂逅过的方强。方强笑着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说：“相约不如相逢，我和几个同事小酌，一起来吧”。范陆找不出理由来推托，反对，只得随他一起走入了包间。
包间里四面贴着纹路细腻的壁纸，其上挂了几幅庸手临摹的油画，有风景也有人体。范陆随方强坐下来之后，与周围的人谦让了几句，忽然发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举头望自己对面那幅中国女孩半裸上身手捧向日葵的画。他隐约记得这是八十年代末期某届全国美展的获奖作品。方强见他出神，就问：“怎样，似曾相识吗，那上面难不成是你的熟人”？范陆忍不住笑道：“这幅画我以前至少见过四五个朋友临摹过了，是拿过全国美展金奖的”。“噢，怪不得……”，方强又瞅了几眼那画，嘴里嘟囔了一句。不一刻，酒菜上桌，他们放弃了对于那画的兴趣，转而将话题转移到目前本市上层人物任免沉浮的秘闻中去。范陆无法介入其内，只是带着耳朵于一旁倾听，居然也听了个津津有味。
酒席散后，范陆随方强与众人道别，在风渐渐变得强烈的广场上踱了几步。方强问：“还有事吗”？范陆摇摇头。“那就去我的家里坐坐，说不定兴致上来，还能弄个彻夜长谈呢”，方强紧了紧衣领说。
方强住在荷花塘小区，这是座以机关干部为主要住户的现代化住宅区，原址过去曾经是公墓，起先这里开发出来，却没人肯去住，还因此流传出鬼魂四处游荡的谣言来。但当市委将它纳为机关住宅后，反而又成为许多人垂涎的宝地，削尖了头想钻进来。晚九时左右，范陆跟着方强来到了这里。方强住在五楼顶，拥有额外奉送的面积颇大的一块阁楼，内部装饰得极其精致。范陆坐下四顾，不禁叹口气说：“我那儿跟这里根本无法相比，简直是贫民窟了”。“不可能吧，亏你还在城建局上班”，方强不相信道。范陆扭转话题似的猛然醒悟般说：“啊！还没跟嫂子打个招呼呢，她在哪儿”？“嘿！你还不知道吗，我离婚快三年了”，方强笑了起来，扔给他根烟说：“她调离本地去上海了，连户口都迁走了，说是有可能出国去日本”。范陆也笑，说：“上海人喜欢去日本，北京人喜欢上美国，全国人民都知道，没看电视剧吗，那名字就一语道破了，什么《北京人在纽约》、《上海人在东京》，明白得很”。“她那是已经找好了应急对象”，方强气愤道：“是原先在香江集团做日方副总裁的小野，倒也蹊跷，不知他们是当初是如何勾搭上的”。
范陆想到自己的事，深有同感地点头。然后，方强扭转了话题，取出了旧时的毕业照，俩人对着上面的众人指指点点，评说如今的现状。结果，他们惊奇地发现，原先班上所谓的好学生，基本平庸，而一些众所周知的差生，反而混得相当红火。有的成了著名企业家，有的还进了政府机关，成为重点培养的对象，前途不可限量。一言及此，他们不约而同哈哈笑了起来，一致认为造化弄人，不可思议。
半夜时分，范陆忽地省起时间不早了，自己得回去。他刚起身告辞，方强抬头望钟，惊讶道：“都下半夜了，你就别走了，咱们将就一下，在一张床上挤挤吧”。范陆想想也是，便同意了。两个男人脱了衣服关灯上床，在黑暗里又闲聊几句后，范陆埋头睡去。约莫半小时后，迷迷糊糊中的范陆觉得有人光溜溜钻进自己的被窝，探手伸进自己的内裤，他陡然惊醒了，睁眼一看竟然是方强。他情急之下使劲一推，翻身朝外，嘴里喃喃道：“两个大男人，搞什么吗，一点意思都没有”。方强愣了片刻，收回手爬回自己的被窝，一声不吭地睡了。范陆佯装睡着，心里却怦怦直跳，做梦都没有想到方强居然会是位同性恋者，而且暗地里对自己起了念头。他内心焦急地企盼着天色快点放亮，好早些摆脱这不尴不尬的局面。
好容易挨到天色微明，范陆一骨碌翻身坐起，身手快捷地穿上衣服，掉头向还在呼呼大睡的方强礼节性道了个别，开门就走。当他在小区外拦住辆出租车驶上公路，回头再望望被抛在后面的那片建筑群时，感觉到昨夜的经历仿佛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