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德林撑住疲劳到公园里，他想再见到老刘。

老刘这天来得早，他正端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似乎冥想什么。庄德林很远就感受到老刘四周隐约有雾一样潮湿的气息弥漫而出，那是和春天的土地一样的气息，既是新生命的开始也是另一种生命终止的标志。老刘不会有新生的机会，是否就意味老刘的生命已经迫近终点呢？

庄德林想着就害怕起来，许多天前那种透心的寒冷顷刻间袭击全身，庄德林又开始颤抖，他甚至听见了牙齿撞击的的响声。

庄德林站住，他努力抗拒那种恐惧，但是眼前的树木和石凳都纷纷倒向他，他觉得自己就要粉身碎骨了。庄德林大叫："刘老弟！"

老刘蓦然回首，看见老刘红光满面的时候，庄德林的恐惧和寒冷荡然无存，一股说不出的怒火猛烈地烧灼他的身体，庄德林立刻精神焕发。庄德林仰面朝天，默默发誓："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庄兄，那天不好意思啦。"老刘抱拳行礼。

“我更惨，在大街边睡了一觉。"两人哈哈一笑。

"怎么样？今天再大战一场？"

"一言为定。到我家去，安安静静地杀一场。"

老刘犹豫不决。庄德林说："所谓家，只我老头子孤身一人，淸静得很啊。"

老刘夹起棋盘，"好！咱兄弟这就去啦。"

庄德林心中大喜，"肯来就好。"两个人相伴而行很快就到了庄德林的204 室门前。 

入室坐定，庄德林沏一壶安溪铁观皆，然后从写字台上拿过妻子的照片，"看看，我死去的老伴。"

老刘看了看放下，说:"我那老伴倒是活着，却早就跟了别人。我倒羡慕你呢。"

庄德林替老刘倒了茶。老刘呷一口，说："这福建茶的确別有味道，爽口劲胜过金华茉莉花。"

"老弟真是行家。今天这茶沏得值了。"

老刘执红先行，依然炮架中路。庄德林毫不退让跳马保卒，然后还一个当头炮。这一盘棋两个人互有攻守，最后兵力都已告罄，言和。一看时间，才下了一个小时零五分钟。两个相视一笑，意思是对自己如此胡砍乱杀难堪。

"再下一盘。"两人异口同声叫道。

又下，双方都开始慎思谨行了。

庄德林执红，兵七进一，炮2平3；炮二平五，象3进5，马八进九……庄德林仙人指路转中炮对老刘卒底炮上象横车幵局， 然后庄德林出其不意出边马再推进三路兵，构成"两头蛇"的凶猛阵式：车9进1；马二进三，车9平4；车一平一，士 4进5；车九平八，马8进9；兵三进一，车4进3。

局势平稳中潜伏着危机，双方稍有冒进，都会被对方抓住机会给予致命一击。庄德林长考不止，老刘的手开始放在膝头轻叩。庄德林不经意间看见了那只手，心脏狠狠抽搐两下，连忙取出"冠心苏合丸"含在口中。

老刘埋头棋盘，并没有发现庄德林的举动，他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膝盖，细细分辨，敲打的是军乐队中小圆鼓的鼓点："叭啦叭啦咚！咚！咚！叭啦咚！叭啦咚！叭啦咚！咚！咚！"庄德林想了想，说："老弟，我看咱们先封棋，吃过饭接着下。怎么样？"

老刘似乎没有听清，张开眼睛很茫然地看了庄德林一会才点点头：“封棋。吃饭。封棋。吃饭。”

庄德林很快就取出酒菜，都放在冰箱里备好的。肉皮冻、辣桔梗、五香花生米、蒜粉皮，一样一样端上来。

老刘说："哈！你是早有预谋啊。"

老庄说："此言不差，就和老弟做棋盘一样。"

"没二话，咱兄弟有缘啊。"

"咱们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醉了，就在这倒一宿。"

"没二话。我是沾酒就醉，熊包一个。"

两个人满了酒，先大饮一口，然后自喝自斟。庄德林看着老刘，"老兄你那天说当过几天军宣队？在哪儿啊？"

 "那事有啥好讲的，不是光荣的历史。不说它。"

"人老了，总好想早年间的事。不瞒老弟你，我总琢磨着你像我早些年认识的一个人啊。"庄德林平端酒杯，两眼笑眯咪看着老刘。

老刘愣了愣，也仔细看着老庄，"我看着你也像，就是想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场合。"

"所以我问老弟当年在什么地方支左呢？"

"嗨！我说老兄，我哪是支左？只是代替指挥员当了两个月临时工罢了，其余的时间都在部队上。"

"你那两个月的临时工是在大连做的，是不是？"庄德林的心快要跳出胸膛，这是最要紧的证据之一。

"我想想，先是在普兰店半个月，然后在大连。"

庄德林的手抖动一下，杯子碰翻，酒泻了一地，连忙起身找毛巾。他背对着老刘，"在大连什么单位？"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提心吊胆地等待回答。

"好像是一所学校。对:，是学校。"

庄德体觉得自己就要哭了，他的肩一耸一耸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但他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和做什么。

"嗨！庄兄，还不把酒擦了？在那瞎忙乎什么啊？"

庄德林在喉咙里唔唔两声，回到桌边反反复复擦，他低着不敢和老刘的眼睛相遇。这个时候，庄德林淸楚地了解了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老兄，你脸色不好。别喝了吧？"

庄德林瞪起眼睛，"好你小子，敢看不起我？老子今天就喝给你看！"提起一瓶沈阳"黄牌"咕咕咚咚灌下去。老刘张大嘴巴不敢阻拦，搞不清老庄哪里来的邪火。

把瓶子朝地毯上一丢，说："再来一瓶喝给你看！"说喝并没有真去喝，而是返身到柜橱里拿出全家福照片，走回来递给老刘， "看看，认识这几个人不？"

老刘看着老庄没有接照片，庄德林说:."让你看！"老刘接过照片瞧了一眼，拿远些揉揉眼睛再看。

庄德林目不转睛凝视着老刘，他注意到老刘的脸绷紧了并突然红起来又变得苍白。庄德林劈手夺回照片，厉声问："想起来了吗？我叫庄德林，我妻子叫张桂芬，那个孩子是我的儿子庄元培，那一年不到十岁。"

老刘捂住脑袋听庄德林喊完，松开手，说："我说老兄，你这是怎么了？我想起什么？我不是你认识的人。"

庄德林大叫："你撒谎！你就是那个军代表！"他想绕过桌子去揪住老刘，但他跌倒了。庄德林的心脏在需要它出力的时候关闭了马达，庄德林晃了晃跌倒了，他试图取出更管用的"速效救心丸"，已经没有力量，他的嘴唇立刻变得乌青，脸色也没有了红晕，他肯定自己已经死了。

老刘不慌不忙弯腰看着庄德林，说："看你这熊样，脾气倒不小。"伸手掏庄德林的衣袋，扔掉钱夹再扔掉乱七八糟的小票子， 然后取出子弹形的药丸，他一只手掐住庄德林的两腮用力一捏，庄德林的嘴就幵出一个大洞，老刘把药丸丢进去，又倒进一点水。他的手在庄德林的胸口轻轻地按摩着，庄德林终于缓出一口气。他闭着眼睛让自己一点点变成有感受有想法的活人，他渐渐感受到自己的脸不再发冷，手脚也渐渐能够活动，他倾听心脏先是虛弱然后变得有咚咚的声响。

庄德林依旧没有睁眼，他说："我得歇一会。”

老刘说："改日再下'，注意点身体。"说完话又瞄了瞄桌上的照片才走掉。

庄德林想看到老刘的目光，但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