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德林再去公园是在五天以后。

五天前在墙边睡觉受了凉，虽然没有感冒但腰腿又僵又沉。在家里老老实实躺了五天，这中间自己早年一个学生当了临时护士。学生六十多岁了，寡居了五年。在学生年轻庄德林也正当壮年的时候，两个人有过一非同寻常的感情。学生那时候年轻美丽只有二十多岁，庄德林作为外国文学教师一直是学生心中的才子。两个人由教学相长发展成情有所钟差―点就酿成床第之欢，幸好时代风气和习惯力量强大，两个人只是拥抱和亲吻了两回。几十年岁月沧桑，如今一个人老珠黄一个年近八旬，当年的那种欲望已经消磨殆尽，所余的温馨回忆被感慨人生所替代。两个人共同意识到独居的寂寞，新时代给了他们经常往来的权力，他们用不着担心别人说长道短。在这方面，学生比老师更有魄力。学生有两个女儿，她应当有所顾虑，但学生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一个母亲和妻子的任务，在剩余的时光中她有权力做她想做和能做的事情。

四天前的下午，学生来到老师的家，一眼就看出老师行动不便。老师面带羞涩地陈述了腰腿不便的原因，师生二人笑了一阵。

学生说："你就老老实实躺着，我呢？当几天保姆。"不待老师谢绝，就下楼买菜去了。

庄德林不知道自己叹气的原因，那口气叹得既心酸又舒服。那一瞬间他忘却了尖头顶老刘疑案，开始体验到一种做男人的快乐。庄德林躺在床上，继续读西蒙的《弗兰德公路》。这是一本充满死尸气味的书，读它的时候庄德林不由自主想到了性。性和死亡的联系如此紧密是庄德林不曾想到过的。几十年来，庄德林读书教书只是抄来抄去，说别人写好的话，讲数十年来被规定好的共同思想。只有在离开岗位的日子里，庄德林才感受到纯粹的阅读是一种最极致的享受。比如说死亡和性，婚后几十年的性生活何止千百回，但从未体验到它和生命和死亡同样神秘同样让人恐惧同样让人向往。如今老了，生命力已经下降至零点，肉体和精神不能回到青春的状态，体验和感悟变成了抽象的思考。味道全变了，庄德林在这天下午吃不准是个人的不幸还是时代的不幸。

学生照顾老师吃了饭，然后坐在床边和老师天南海北聊天。两人回忆了几十年共同在学校的一些往事，又说起许多共同熟识的人。其中些人早就已经死了，死者中就包括了老师的妻子和学生的丈夫。天色晚了，学生起身回家，出门之前伸手摸摸老师的额头，说："不烫了。"然后走出去。

学生晚年有点发福，但远没有她师母那样肥胖。一身职业妇女的夏装，从后面看上去就如同一个中年妇女不失风韵。庄德林没有说话，他的额头上还留有学生的体温，他能感觉到学生的手女人味很足。他又想，这只是老年男人对老年女人的感觉，不足为凭。

之后的几天，学生都来得很早。她拿了老师的钥匙，用不着敲门就可以进屋。两个人在老师遇到困难的几天里把几十年拉开的距离很自然縮短，他们用不着讲什么往往用目光的交叉表达想法。

偶尔，庄德林会记起尖头顶老刘。他觉得有必要在有生之年寻找到那个人，老刘无论如何给他带来了一线希望，他不想就这么放弃掉。庄德林在第四天傍晚吞吞吐吐和学生讲述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学生想了又想，说："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要我说莫不如就算了吧。"看老师有些急躁，又说："那个年月里什么出格的事都发生过，人们差不多都疯了。"

"话不能这样讲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坏，最起码，人总是人. 做了恶事不报应就不公平。"

"都老了，活也活不了多久，何必呢？"学生说，伸出手握住老师的手。"如果那两个人都在，咱们俩也不能像现在这般亲近。你说，到底对谁公平对谁不公平？"学生一边说眼睛就湿了。

"好好，我想想总该行吧？"老师心里热了，替学生擦眼泪, "都不年轻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学生有点撒娇的样子，打掉老师的手掌，说："那得看在谁的面前。在你面前，我就是小嘛。"

"也是，我整整大你十八岁呢。"说着话，捉住学生的手放在唇边虚吻一下，"要倒退十年，二十年，庄德林马上求婚。"

学生的脸红了红，没有说话也没有挣脱。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坐这，直到天黑尽了。学生说："明天再来看你，这回可不能在大街上睡觉。简直一个流浪儿了。"

第二天庄德林还是去了公园，但没见着老刘。

他转到小酒馆看了看，老板说："又喝多了，在里间睡呢。"

庄德林怏怏而归。

学生这天没有来。

庄德林这个晚上又重新失眠，乱思乱想到黎明才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