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大家》档案(2):洪峰
(2013-08-20 17:3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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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大家》2011年第三期洪峰专访
二 我经常让一些文化人不尴不尬
符二: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方式上,我觉得您是一个很酷的人,您觉得呢?
洪峰:比较倔吧。应该说,我做事直截了当。
符二:您总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完成。
洪峰:实际上,和你说的“酷”也比较像。我做事喜欢直截了当。这不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成名以后才出现的。我在当工人的时候就这样,跟车间主任打仗,我能把车间主任打得牙齿脱落,因为他想占一个姑娘的便宜,欺负那个女孩,结果被我打了。但我对那姑娘没有任何想法。就是一种典型的旧中国男人。大学教育也没有改变我。它唯一带来的好处,是教会了一些过去我不知道的思考问题的方式。大学毕业之后当了老师,和我们系主任之间,也还是这样。就是当了编辑之后,我依然一个人和三个锅炉工人打。
我不觉得像人们说的,你是文化人,你应该怎么样。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中国文人恰恰很吃这一套。人们说你受过那么好的教育,怎么和他一般见识?这其中是什么,我还没有想清楚。但我觉得,这就是最操蛋的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明明气得够呛,还非要装孙子,完了还要做出一副“我是文化人”的样儿。我最不认可这一点。你文化人怎么啦?你可以说我不是文化人,但你是人,我也是人,咱们在同一件事情上对等就行了。所以我经常让一些文化人不尴不尬,也跟这个有关系。
符二:比如乞讨这件事情。
洪峰:比如乞讨这件事,居然让我的那么多前辈和同行们这么不高兴,说我给文化人、作家丢脸什么的。我就想,这些人的脑袋都叫驴踢了?假如你明天就要饿死了,地上有一个馒头,你会不会吃掉它?人为什么要装到这种地步?在“乞讨新闻”这件事上,就最集中地暴露了中国文化人最操蛋的东西。他们一方面不停地说人是平等的,另一方面在他们内心里,又把自己划分得很高贵。但是他们不知道,文化人就是下九流。他总不干,总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上九流,想办法让人家拍拍脑袋,摸摸脸,他才高兴。
我总觉得,人的生存,不能以生存方式来决定他的贵贱。只要不伤害别人,任何一种方式都是可以的。的确我不需要要饭,但如果要饭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话,我觉得这也高贵,干吗非要把它变成那个样子?包括大作家们一提到洪峰,就说净胡扯,说我没事闹事,给作家丢脸,作家得有骨气。这骨气究竟是什么?你说你有骨气,按理说就不该在中国吃这碗饭;你既然要吃这碗饭,你还要装。为什么这些标准在这些人的脑子中混乱到这种地步?一件事情出现之后,他会马上从一种现代哲学变成庸俗哲学,他永远不能把一件事情放在一个大家都看平的位置上去。实际上,你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都不是。任何一个人,比如我来到云南这个小县城,一个小办事员都可以把我治得啥招都没有。这个时候你还要装,说你是了不起的大作家,你是文化人。你就是狗屁!真正的一种生活,实际上是建立在你和你的亲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能够很自如上面。我觉得这就行了,就是比较好的一种状态。至于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只要不偷不抢,不去侵占别人的东西就可以。你说你写作,比谁高贵了?我就看不起中国这些作家,你高贵到这种地步,还成天搁那儿跑奖要钱。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我之所以不喜欢文化人,包括我自己,就是因为文化人身上都有这种比较糟糕的东西。只不过我认为我少一点那些糟糕的东西。我努力让这个东西离我远一点,我没有能力去抵抗这个世界,但我可以躲开它。
符二:时隔几年以后,提起洪峰乞讨这件事儿,您说起来的时候也不回避它,而是非常坦然。
洪峰: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唯一让我感觉到别扭的是,它非得要把一件个人的事情,弄成是什么体制之类的东西。这就是借题发挥。实际上跟体制狗屁关系没有。这个体制不会因为洪峰这么一弄就崩溃,也不会因为洪峰这么一弄就重建。一个国家、一个政党,它制定这种东西,不会因为某件事情就改变。每一个人都表达自己的权利和采取各自的方式,我只是作为一个个人,我是要工资,该得的。
符二:但您是著名作家,“洪峰”本身已经作为一个标签或符号。否则的话,换成一介平民,它不会有这样的效果,产生这么大的轰动。
洪峰:关键是人们没想过这个,这是个人与不诚信的政府机构之间的对抗,并不是说作家和政府之间的对抗。只是刚好赶上了别人知道我是作家,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实际上我也没有说我是中国作家。我去乞讨的时候,并没有这么一些头衔,是他们在炒作这个事情的时候,硬给加上去的。就个实名制。所谓的实名制就是,比如居住地址:昆山东路XX号;工作单位:沈阳市文化局;姓名:洪峰。就是这么一个东西。根本不是中国作家、一级编剧什么的。
符二:问题是人们知道您是中国作家、一级编剧。
洪峰:你这就是有逻辑上的问题。你得先把逻辑搞清楚,然后再来讨论。因为给你钱的这个人,并不知道你是谁,明白吗?只是有知道你是谁的这个人刚巧赶上了,并且她是记者。她把这事儿说出来之后,就不再是洪峰要饭,而变成了“中国著名作家洪峰”要饭。而他们攻击我个人的理由,是说我打出了作家的头衔。实际上,这二者之间的区别非常大,一个职员是被他们变成“中国著名作家洪峰”去要饭的。而我要饭这事儿,只是沈阳市一个单位的一个人在这里要饭,明白吗?
符二:为什么要实名制?
洪峰:这是因为咱们国家的收容条例上有规定,你没有户口、证件,就要遣返你,强行收容你。我实名制就不能收容我。他可以调查,到派出所一查户口、身份证,这个人就对上了。这样顶多是劝回。但我说我得吃饭,就不能强行对我怎么样。我必须得回家。如果我被收容,那我就回不了家了;回不了家的话,我的未婚妻怎么办?她还在和癌症抗争呢。
符二:但在新闻上我们完全看不到这一点。所以你让人们联想到与体制对抗,反政府机构。这个逻辑本身很奇特:因为您的单位是政府机构,你和单位对抗,我们联想到是您与政府对抗。这个逻辑仿佛也是顺理成章。
洪峰:可不是吗?甚至你说我反政府,我都不管。你就这个事情说我反政府,我也可以承认。如果这样,变成一种政治行为也就罢了。但胡乱炒作之后,就变成了利用“作家”这一身份或者说头衔去要饭,那普通人为啥不去要饭呢?实际上这种微妙的东西,它对人是有伤害的。洪峰上街要饭,实际上和一个不叫洪峰的普通人要饭产生的效果一样。它在什么时候不一样了呢?是在媒体报道了之后。如果没有人报道,它效果是完全一样的。我只是很生气,觉得这单位很流氓嘛!我怎么还不能活啦?我要饭也能活啊。但好多同行故意歪曲你,认为中国作家洪峰过不下去了,要饭伤了很多中国文化人的脸。我之所以退出中国作协,也不是因为别的。既然我给你丢了脸,那我不当作协会员、不当那个徒有虚名的作协副主席不就得了?我这个人做事,就是不愿意给别人添堵。
包括当时我退出中国作协,创联部给我打电话,我说你别说这个事儿了,如果中国作协真要为中国作家谋福利的话,像我遇到的情况,就应该搭把手;既然你不能帮忙,那说实话我要你这个组织有屁用?你说这是个荣誉,不能荣誉都给了我们,而好处都给了你们呀。就像现在流行的:荣誉都给了劳动人民,实惠都给了公务员一样。我这个人还没有糊涂到为了一个虚名什么都可以搭上的地步。那些作家文人之所以这么看,他们实际上对人的价值判断出了问题。他们嘴上说的人人平等,心里想的是人压根儿就不能平等。这些人说好听了是多重标准看人生,说难听了就是虚伪加无耻。
符二:行乞这一事件,包括您选择来到会泽生活,您觉得您是一个勇敢的人、敢于承担的人吗?
洪峰:没有啊,顺其自然嘛!住进山里是我的一个愿望。从成年以后,我就不喜欢都市生活。
符二:您自小在城市里长大,为什么对城市会有天生的反感,愿意回归到乡村宁静的生活?
洪峰:按理说,都市和乡村,二者之间没有谁更好更坏的区别,只有一些微妙的环境和文化、习惯的区别,然后导致人们在行为上采取了不同的方式。对我来说,我选择的只是一个自己感觉好的环境。所谓的“文明行为”,并不是文明真正需要的东西。在山村有一个好处,你活得很放松,像个动物一样。我觉得这种生活,在我们原始东西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多少还能回来点儿。遗憾的是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时间了。
符二:我们年轻一代,也包括许多文化人,如今是拼死拼活进入“北上广”这样的一线城市,对三、四线的小城市几乎没法儿待下去。您反其道而行之,您是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隐居了吗?
洪峰:要不怎么说中国文化人操蛋呢?这里要说明的是:我到这里来,并不是隐居了。我没有隐居的想法。我并不是一个自绝于人类的人。你非要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就想你为什么要分?为什么非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连隐居都还要分个三六九等?大隐是啥样,小隐又是啥样?我觉得说这话的人,属于是最无赖最装屁的人。他又想热闹又想装,就弄出个“大隐”,说自己身居闹市但内心是多么宁静,你宁静个屁呀宁静?又要装内心宁静,又要装高贵,中国文化人中最不要脸的就是这样。骂政客无耻,中国文化人比政客无耻多了,因为他念过很多书,给自己找出很多混淆概念的论据,永远正确。
符二:“大隐隐于市”这话儿是谁说的?大家都在引,但我还没查到确切的出处。
洪峰:搞不清。甭管谁说的,估计不是人说的。
我就是“居”,我觉得这个地方好,我就在这过日子。你看咱们建造这幢楼,这儿的设施跟城里一样,如果我到这里是隐居的话,我就必须得跟农民一样生活才算是那么回事儿。
符二:问题恰恰也就在这里,我看您在这里的生活是有别墅,有光缆,各种家电一应俱全,跟城市生活相比毫不逊色。反过来,若是您的物质条件穷困潦倒,生活捉襟见肘,那您受得了吗?
洪峰:问题它不是。你看我写代答记者问的《山间生活》,最后两句说得尖酸刻薄一些:并不是谁、随便谁,都有能力享受这样的生活。我不是跑到这里来隐居,吃野菜来了。即便我吃野菜,那是因为我喜欢野菜没化肥和毒药,并不是说我没有菜吃。明白吗?咱们现在这个楼,所有设施是和城里面一样。网络也有电话也有车也有什么都有,然后这么个大院子。你回头说自己陶渊明了、隐居了,你脸红不脸红、心虚不虚啊?这是我费了多大劲儿才过上的生活,咱不是到这个地方来受苦和谁同甘共苦的。你要知道,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你这么想吧,你给算算,我的这些藏獒,一个月下来的费用是万把块钱,你说我干啥来啊?我一个月工资是多少?连喂狗都不够。所以大家别搞差了,我不是来受罪。我是在寻求一种城市中不可能享受到的生活。我最受不了中国文化人什么事儿都给你弄出点儿说法来。更讨厌那些说什么“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都市里混生活的文化人,他们过的日子其实就在讨饭,意识不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