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孤独就像呼吸

符二：如此说来，您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洪峰：我从来对生活都不抱怨。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抱怨，当然那时候很年轻，比较矫情，喜欢用格言，这个格言是：“你必须学会默默承受”。这个世界是这样，不可能永远好的都是你的，也不可能永远坏的都是你的。每个人都会面临着不同的问题。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你突然拿枪对准脑门更糟糕的了。没到那种地步的话，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就还可以高兴。但我的意思是，不是说高兴你就真高兴了。要知道，生命的过程，高兴的事儿能有多少？如果可能的话，就让这个高兴尽可能多延长一些时间。

我这个人，特别容易满意，也特别容易不高兴。比如我做梦都想有一个大客厅，这个客厅必须得大到里边坐20个人不嫌挤；并且，这个大客厅的沙发背面，必须能够自由行走。现在我实现了。这么一说，我知道肯定有批评家要说，中国的“先锋小说家”洪峰，还不是已经被现实同化，被物质马上同化了，对生活很满意。他奶奶的！这些人都是他妈的一些狗屎。他们实际上就是脑袋一个个都钻钱眼里了，是给一点钱马上就能写评论的。每一个人，实际上，就算你不想好好生活，你至少给家人好一点的生活没错儿吧？你光想给全世界贡献，人家还不见得要你贡献；家里需要你了，你没东西可以给。你还是个人不是？就这么简单。

符二：您对金钱的态度是怎么样的？

洪峰：当你需要的时候，一块钱是一百万；当你不需要的时候，一百万是一块钱。

符二：金钱能给俗世的生活带来快乐，经济条件允许的话，会让人活得稍微有尊严一些。我觉得拮据的经济条件，对人的伤害性很大。

洪峰：非常大。咱要是个亿万富翁，不说别的，咱帮不了别人，但至少咱们家人生病，不用那么操心吧？通过我妻子治疗癌症的这个过程，我知道其实咱们中国治疗癌症并不是一个很难的事，但很多人就因为没钱治不了。我写的《关于生命所属的几种可能》，谈到这个事情。我说那个时候，我发现许多东西都很重要。别管它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你突然发现你想这个想那个，成天又哲学又人类的，最后连自己的亲人都帮不了，你还搁那儿人类什么呀？

我不认为说有谁能够做到这一点。嘴上批判这一点的这种人，实际上他们内心里边肯定是最贱。反正你就记住吧，你看谁写文章、说话，最冠冕堂皇，最大义凛然，最高贵无比，这个人的内心和日常中的行为肯定最差劲最渣滓。

符二：生活中朋友对您意味着什么？您现在来到了云南，和本地文化人联系多吗？

洪峰：朋友就是大家见面的时候，互相能够感受到的人的一些东西：比如温暖。

我到云南之后，没有和这个圈子的人打交道。根本不是瞧得起人家瞧不起人家的问题，跟这个没关系。我就是不想再入这个圈儿。如果有人跟我说云南谁是老大，那我会赶紧对他竖大拇指说您老人家老大；如果他说他是老二，那我会赶紧说好好那您是老二。这种事跟我没关系，我就觉得看着挺有趣儿，能勾起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回忆。

有时候上网，我会突然看见某几幅照片，下面都有名字，谁谁谁，很尊严也很可笑。你看那个样子，他说他是老大，他又说他是老几，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他坐在那里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当时就想，脱光了这些人都啥样？一准是泄屁股馕肚子，估计还不如我看着是个男人。

符二：有一个话题我专门采访过各色不同的人，人们回答不尽相同，但都大同小异。现在我也想问问您：您孤独吗？

洪峰：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回家》，里面就说到这个。我的大意是，说“孤独”啥的这些人，都是他妈的扯淡。“孤独”这是什么东西？孤独就相当于呼吸，你是意识不到的。如果一个人总能意识到自己在喘气，那你还活不活啦？你是不是人啦？换句话说，你是意识不到你喘气的。什么时候你才发现不对了，你意识到孤独了，那是你喘不了气了。

孤独就像呼吸伴随着你。你是个普通人，你说你意识到孤独了，那是你闷了；如果你是个文化人，那么是你某种欲望没有达到。实际上，我说的呼吸是什么含义，是就生命本身来说的。因为你活着最终得死，那不就够孤独的吗？就这个过程中，只有那个最后的时刻是孤独的。到那个时候，它显现了你一生中的孤独。但这中间你是不知道的。只有在最后的时刻，当你突然发现你不能喘气了，那么孤独显现了。这在中间，你闷了，憋得慌了，你性压抑了，那都是孤独了。你说你孤独，孤独得不行，你孤独你娘个屁。到我这儿来，你是太难听到那些高贵的词语了。因为咱们符二在，我还忍着尽量不骂人，有时候说起来我是真生气。我一听谁说孤独，尤其是哪个女的一跟我说孤独，我就来气。你孤独找个男人你就不孤独了嘛。

我的意思是说，孤独就像是人的呼吸一样，你是意识不到的，当你意识到的时候，说明你特定的需求产生了。这个需求没有得到，可能是以特定的方式出现了心理问题。在不同的领域，比如说你思考问题，你写诗、写小说，写不出来你孤独，它还是个欲望的问题。咱们不是一概而论，你日常生活中不能老说孤独啊。你说你孤独了，那我就问你，你想咋的？你告诉我，咱去做了，那你就不孤独了。就这么简单，是不是？所以在我的词汇中，你就没有发现“孤独”这个词语，而类似的是：孤单。

符二：“孤单”跟“孤独”是同义词，不，近义词。

洪峰：我的理解完全不同。“孤独”就有点儿装了。“孤单”是单个的人的意思，是形单影只。“孤独”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心灵的层面。这个词我不用，原因就在于我认为没有谁活着的时候配用这个词。谁用这个词就需要你给他一个大嘴巴。真正的孤独没法说，你说了会突然发现降低了自己，从形而上变得形而下了。

符二：所以说这是降低了。

洪峰：你没这样想过吗？这个世界，形而上和形而下，完全都是扯淡。非得要有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话，你得这么去看：最形而下的部分就是最形而上。比如说，性爱这种东西，它是最形而上的。因为古今中外，没有任何一个写作者，能够把那种状态，非常精确地描述出来，所以它形而上。但实际上，它是以最形而下的方式表现出来。换一种说法，咱们平时在表达的时候，会不会用这种方法呢？这就涉及到写作了。

我们受不了的一种方式，就是传统的关于性爱的描写，他作了各种各样的铺垫，什么抚摸呀、解扣呀。在我这里可能就会很简单：做了，很开心；第二天早上起来还很开心。我认为这就很好，这就写得很到位了。你干吗非得要扯那个？关键是你没写准呀。你没有写准就已经很形而上了：很开心；第二天早上还很开心。你还不认为这是最形而上吗？

任何一种描述，都不能穷尽哪怕这个具体的对象本身。比如说Ａ和Ｂ两个人之间的感受，你去描述，你都做不到——假如你有那个本事——把这一次描述得相对准确。

符二：你能吗？

洪峰：还做不到。因为人是活动的人。人的肌肤或感受，每一天都是不同的，甚至每一个时刻都是不同的，你非要把它弄明白？你弄不明白。

所以写作，我看好的就是现代小说是什么状态。当你没有那个能力的时候，你别装你有能力。你就告诉人家：我没有这个能力。比如说你读我的小说你会发现，我从来不给结论。原因是我知道，我也做不到。我做不到的时候，我只能说：符二，虽然你在听我讲故事，我只是把我听到的和看到的这点事儿告诉你，然后是啥我就管不着了。举个例子，我所看到的烟盒的这一背面，它绝对是真实的。你说它是假的，那是因为你看到的是另一面。

所以我的长处在于，我看到了这一面，我告诉你这是我看到的一面，但我会提醒你：符二，它可能还有另一面。但我没看见，你试试看还有没有？这是我干的事情。所以读我的小说的人都认为，洪峰的小说读起来太省力了。但是他没看懂我在干啥，只是觉得故事挺有意思。因为我努力地让别人省力，但是我很费力呀。这就是咱们中国现代小说和传统小说的根本区别。它告诉你“可能是”和“可能性”，它是多种表述，告诉你我看到的是这样，但它不一定是这样的，它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你拿出另外一种样子，它也不是错的。所以人物命运我们可以把他写成是这样子，但并不意味着这种样子是唯一的样子。

原载《大家》2011年第三期洪峰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