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的清明，我无法赶到父亲的墓碑前了。半个月前，我辞去武汉某大学的工作到了北京，现在的我，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

其实，自己也并非不能抽身。周五到周三，三天的时间，北京武汉往返一趟，也是完全来得及的。但是，一想到黑压压一片人潮的北京西站，一想到人头攒动的武昌火车站，便在心里隐去了凑这份热闹的念头。在这清明前夕，我想做的，不仅仅是伫立在父亲冰冷的墓碑前机械地完成某种仪式，而更需做的，可能还是一份来自心灵的祭奠吧。

清明清明。于是，我在电脑文档上写下这四个字。这文档的洁白，宛如两个月前的那场雪灾，皑皑一片，堆积在我的视线里，我读出了它的寒冷和厚度，同时，心里也陡然增添了一丝无处诉说的悲伤。

对于父亲，我一直是爱的。这种爱，淡淡存留在我灵魂深处。

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每每想起他，脑子里兀自冒出这一句来。

那是一种浸透至骨髓的善良。你尽可以欺负他，甚至暗害他，他是不会还手的，也不会去猜度你的种种心思。他的思想简单得近乎天真，天真得近乎愚昧，所以，面对他憨厚的笑容，你不忍心用恶毒的语言或者行为去伤害他。其实，现在想来，他是聪明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他的善良虽然是下意识的，甚至是一种本能，但它成为了一种策略，让所有准备进攻的人主动放下了武器。

父亲曾教过书。据他以前的学生讲，他是一位严厉的老师。每一个字、每一道题，都要求学生必须达到一丝不苟的地步。面对这样的要求，顽童不得不修正自己。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竟也培养出些人才。可惜，父亲毕竟是一位代课教师，后来，还是离开了那简陋的校舍和那段纯净如水的时光。

而我，对于父亲，现在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往事，就是每天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看他如何从蓝卡矶春装里掏出烟来，如何用肥胖的手指颤巍巍抽出一支烟，因为用力，那烟头已经有点瘪了。我最高兴看到的是他抽出最后一支烟后把烟盒一把抓在右手心里揉成一团然后丢掉的动作。童年的我喜欢收藏，花花绿绿的略带甜味儿的糖纸，五颜六色的略带烟草味儿的烟盒……我把父亲丢在屋角揉皱的烟盒小心翼翼在桌上用手捋开，然后，甜蜜而满足地夹进语文课本里。每年暑假的时候，月光从家里小木窗里伸进她柔柔的手来，洒在我收藏的这些宝贝上，还有一个贫穷家庭的小女孩身上……

后来，我的父母离了婚。

我离开了父亲，和母亲去了遥远的地方。但是，我一直很想念他。

再后来，我终于长大了，能自己坐车去看他了。再后来，我参加工作了，还给他买了好吃的。

可是，有一天，他还是离开了我，永远离开了。

一直到现在。到这个清冷的夜晚。

去年的清明节，我写了这样一首诗给他——

我最爱的那个男人是我老爸
他个子不怎么高
有点黑  牙齿很白
他给了我生命
热情、智慧与勇气
我没法不爱他

当我想给他一个拥抱时
当我想挽着他的胳膊在大街散步时
当我想坐下来好好和他拉拉家常时
当我想带他出去旅旅游时
……
他走了
突然

而决然
好像在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
躲在那个写着汉字的石头后面
不出来

有什么办法呢

清明那天我去看他

他还睡着呢
  没敢吵醒他
跪在墓碑前磕头
烧大把大把的纸钱
    说：爸
别吃热干面，吃牛肉面
别吃土豆，吃土豆烧肉
别吹电风扇，买一空调
……
麻将学会了没？
可以打打的。
有女的喜欢您不？
可以来往的。
……

假如老爸活着

听到这些

还不打碎我的牙

今年的清明节，我把这首诗送给他——

这个夜晚
与其他夜晚没有什么不同
人们把疲惫的身体平放在床上
盖着被子
有梦的做梦

这个夜晚
我却不想睡
理由很简单
就是想写些诗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急着写诗
没有编辑催稿
也不是为了拼博什么理想
  写完了 就存进U盘
   

这个夜晚

还是有些不同
我的母亲熟睡了
我的父亲也熟睡了
只不过
  一个在老屋 一个在山上

小时候
我爱挤在他们中间
而现在
一家人
在三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