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你囚在梦里

无处逃避

像忍受漫长的冬天

像忍受暮年的病痛

我期待时间，尽快结束

我知道

这是一些无可置疑的力量

堕落、混乱、腐烂

在这个镀金的世界

我已经不能用愤怒来表达

正如我

不能用爱来对你表白

为什么

你在挥手之间

就将我推向歧路，推向悬崖，推向无尽的黑暗

 

——题记

 

 

我是从山下艰难地爬上来的，像一只甲壳虫，我不敢回望，生怕一回头突然间因为恐惧而失足掉下深谷，确实，山路太陡了，有些地方像刀劈的一样。

终于爬了上来，我站在塬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一丝儿清凉，我看了看四周，塬边上有很多野菊花，在笑吟吟地开放。太阳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我拭了拭额头的汗珠，发现天上有一层厚厚的脂云，几乎就堆积在我的眼皮上。这时候，我想起了在山底的情景，潮湿又黑暗，一尾细细的小溪，静静地逶迤向南流淌。我感到像进入了溶洞，轻轻地咳一下，都会听到回音。我们一起有好几个人，都是以前老家所认识的同学与朋友，虽然面孔十分熟悉，可我大多都叫不上名字，也许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可那情景又是我们在以前，在共同做一件事，仿佛在寻找什么，后来我们都相继都走散了，走散很久我才意识到空荡荡的山谷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了，阴冷山风擦过耳畔让我心惊。我放开喉咙大声地喊，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我希望有一个人回应一下我，可没有一个人回应，我只听到了自己的回音，而他们似乎早已走出了这山谷，我再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了。我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周，突然感到后脑勺凉嗖嗖的，仿佛有利刃闪过。

我回过身，远远地望见了村子里的房屋，啊！这是我魂牵梦萦的老家，这是生我养我的老家。现在，我的一只脚就踩在我家的地畔上，我家的房子将再有几步就触手可及了，我的内心突然间涌上一股热流，只冲眼眶。啊，老家，这是一个多么亲切的词，带着泥土气息。多少年来，它一直在我的内心跳跃着。现在，它突然间就跳出了我的胸膛，不，是我突然间就扑进了她的怀抱。我继续向前走，翻过一个小山坳，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田地，正在歇息着的田地，荒草杂芜的田地。我的目光掠了过去，我看到了父亲扶犁耕种的背影，太阳下佝着腰像一只拉满的弓；我看到了风中滚滚的麦浪，绿色的，金黄色的，都笑吟吟的；我还看到了地头望着麦子笑吟吟的母亲，还有一个拾麦穗的孩子。那是我吗？穿着开裆裤，皮肤黝黑，脸上有一抹汗泥印儿……我想，这些都是麦田与我共同的记忆，当田园荒芜的时候，我们只有用回忆来打发时日。

沿着崎岖的山路，我继续向前，那是我所熟悉的路，我的脚熟悉它上面的坑坑洼洼。路上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牲畜的粪便与蹄印儿，我看到了我家的那头小毛驴，渐渐地从这些蹄窝里长了出来，它迈着灵巧的蹄步，吐——吐地打着响鼻，不紧不慢地走在我的前面。有一阵子，它愣在半坡中，仿佛走累了，它扭过头望了我一眼，接着又打了个响鼻，仿佛是催促我。在它的眼里，我看到了一个少年，一个害羞的少年在慢慢长大，慢慢地长出了胡须与喉结，慢慢地手脚粗糙了起来，直至步履艰难，慢慢地老去……

所有这些，都让我怀疑，我离开老家是否已经很多年了。

我进了村子，村子里好静，仿佛是一个空村，没有一只鸡叫，没有一只狗吠，所有的房子都在灰暗的天底下静默着，房顶的烟囱里没有一缕炊烟，房檐前的瓦楞上长了厚厚的青苔。路边有几棵枯死的树，只有一条枝丫斜着伸了出来，像举在空中的一只干枯的手臂。房后有几个矮小的麦草垛，经年的风雨让麦草变成了灰白色，我听到风拂着柴垛的声音。再往前走，我看到了一些倒塌的墙，有几片破烂的罐瓦搭在墙上。我走到家门口，我看到昏黄的阳光掠过生锈的门栓，照在坍塌了一半的门框上，门框上有铝制的门牌，上面的字早已模糊不清。我扶着门框，看到阳光照进了厨房，落在了蚀腐枯朽粮囤上，落在了一口落满灰尘的破铁锅里，落在了一只盐罐上，这让我感到心酸。我想，再明媚的阳光也照不亮那些逝去的日子，再也唤不醒那些沉睡在地下的人，没有人烟的家园，只能被风吹旧，被尘土掩埋。

我想大喊一声，我常常有大喊一声的冲动。我想喊醒那些地下沉睡的人，那些落满尘土的锅碗瓢盆，坛坛罐罐，那些隐没在记忆中的充满烟火气的日子。我想用袖子擦亮他们的脸，让他们慢慢地睁开眼睛，重新绽开笑容。我想带孩子重新来到山路上，让他们在风中奔跑着长大；我想让那些感到遗憾的人再重新再活一次，我想让荒芜的村庄重新焕发生动的表情。男欢女爱，鸡鸣狗吠，五谷丰登……这些将会再一次丰实我的生命，再一次妆点我的梦境。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大多数人鬼使神差般地进了城，他们连回头望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他们唯恐耽搁了时间，惟恐落在了别人后面。就在他们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天空暗了下来，家园就荒芜了。

 

 

 

风已经替我推开了另一扇院门，我看到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有些荒草已经高过了窗台，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似乎因为我的闯入而惊诧地张开了嘴巴。我从上房窗台上一只黑色的药罐，以及西房门楣上耷拉下的一片被风雨洗白的旧床单做的门帘上，依稀认出这是我的家，在那间敞口的农具房里，我看到了架子车、连枷、镰刀、水担、铡刀、耱、铁锹、镢头、耙子……还有很多我已经叫不上也是写不出名字的农具，它们都静默着，像一具具风干的尸体。我还看到了房檐下挂着的几顶草帽，一串皮绳，还有一根拐棍，仿佛都已经风化，恍恍乎只是一个影子而已。我迟疑了一下，扭过头望东房，啊！我几乎尖叫了起来，我看到了皮包骨头的母亲，她光着上身背靠着墙，勾着头坐在地上，花白稀疏的头发，胸前一对干瘪的乳房，散发着疹人的光。我惊慌急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她就是母亲，多少年都在苦苦等待我回家的母亲。她没有随我进城，也不愿意随我进城，她曾在村口望着所有进城人的背影，目光变得呆滞，有很多人向她招手，很多人怂恿她，要她进城到儿子跟前去享福，她只是摇摇头，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村子人就这样走出完了，连那些鸡呀、狗呀、牛呀，也瞒着她偷偷地走掉了。她是舍不得这个村子吗？她是舍不得那些田地吗？她是舍不得累死累活用血汗筑起的这个家吗？她要守着父亲的坟吗？她是担心落叶归不了根，将尸骨抛在城里吗？她是担心儿子的跟前没有一具温暖的床吗？我知道，母亲，就算是整个村子的人都走光了，你还是相信我会回来的，难道，你一直就在村口等，一个人默默的等，等着所有的人都走进村子，等着儿子回到你的身边。可是，你一直等到碾麦场上的石磙子开裂，等到路边的树全部枯死，等到村子里的房子一间间的倒塌，等到荒草长到了自己的脖子。难道，你一直就这样在房前等我，苦苦地等我，你慢慢地从靠着的墙上滑了下来，你低下了头，进入了梦中。你一直等啊等，任凭风雨剥蚀你的衣服，任凭时光染白你的头发，任凭尘土落满你的脸颊，任凭荒草遮挡住你的视线，你难道一直这样沉睡着，在房前，在梦里苦苦地等着我，等着我！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母亲过世了，我只是得到了一个讯息就完全相信了，想想这让我感到后悔。那个讯息是母亲临终前的叮嘱：我走了，你把老板的事办好，把弟弟照顾好，有时间了就回来看看！于是，我就知道母亲走了，偶尔她也来我的梦中，在梦中还是那句话：把老板的事搞好，有时间回来看看。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是让我把老板的事干好，她生怕因为她而影响我的前途，影响了老板的事业。她担心我因此而流落街头，担心我吃不上饭，娶不起老婆，担心我买不起房子，担心我变成一个叫化子，一路乞讨回来，她担心我给这个家族丢人。她的意识里，只要在城里头站住了脚根，就算是光宗耀祖了。现在，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城里走，就算是在城里睡在车站上，睡在地下室，吃餐馆里的剩饭，在大街小巷捡拾垃圾，只要不回到家，就不会有人指指点点。她甚至担心因为她的离去而让我破费，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她宁可在村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慢慢在在风中坐化，然后随风而去。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站在城市的高空中，寻找到儿子，她就可以让儿子看不到她不用担心她的时候，天天看到儿子。她患了严重的病，她忍受了世间最难以忍受的疼痛，已经过早地离开了我。是的，我只是在一句讯息中用眼泪将母亲埋在了心底。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我都在想象母亲病中难以忍受病痛的样子，可眼前浮现的总是母亲慈祥的笑脸，以及谆谆的叮嘱：好好把老板的事办好，别想我！我知道母亲已经走了，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越走越远，让我踮起脚也看不见了，让我顺着风也追不上了。虽说我并不甘心让母亲走，可母亲还是走了，留给我的只是从别人口中传来的一个讯息，一句常常响在我耳边的叮嘱。

啊，妈妈，我日思夜想的母亲，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是恶梦，你还在，还在人世，只是一个人呆在老屋里，只是变得苍老了而已。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相信那一个讯息呢！为什么你不喊儿一声呢？只要你轻轻地喊一声，不管千里万里，我都能够听见，我都会尽快赶回来的。我在城里买了房子，娶妻生子，我一直想着要将你接到城里享福的，可你总是觉得我不容易，不愿拖累我，你希望我过得轻松一点，幸福一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样欺骗我呢？为什么，那个临终的叮嘱以及通过别人的口舌传给我的讯息，难道是你向我撒了谎？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你一个人怎么过的，你仅仅晒晒太阳，吹吹风，就可以活下去吗？你的上衣呢？我已经想不起你到底有多少衣服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在那个弥天大谎中，我知道你将所有的衣服都留下了，你什么也没有带走。

我扑了上去，跪倒在母亲的面前，母亲的胳膊冰凉极了，她仍然将头埋在胸前，似乎还在沉睡。我轻轻地抱住母亲：妈—妈——你怎么了？我失声地痛哭起来了。妈——妈，你为什么时候要骗我呢，你还在世呢！你为什么……我已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院子里的荒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门帘被风割成了一绺一绺，锅台上的尘土越积越厚……你看不到儿子归来的身影，你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吠，你的四季都成了冬天，天空永远是那样昏黄，风卷着尘土涌进了你的梦中。可你还是在等啊等，你喂养的那几只鸡一个个悄悄地死去，喜欢依偎在你身边的那只猫也悄然走失。你捂惜的二亩苹果园已经荒枯，那些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早已烂在了地里化作了泥土。你烧光了几十年积攒的麦草与玉米秸杆，荒芜已久的地里头再也长不出庄稼。院子左角有一口水井，你打干了井中的水，现在这口井早已干涸。你吃光了积攒多年的麦子与玉米，吃光了罐中的盐，你用完了煤油灯里的油……你就这样，一直坐在门前等啊等，在烈日下等，在月光下等待，在风中雨中等，在寒雪中等……等你的儿子归来。你认为，儿子能回来的时候，一定就会回来的，那时候，他的日子肯定已经好过多了。

其实，我一直在往回赶，自我走出村口的那一天，我想趁着年轻一定以够赶回来，趁着天晴一定能够赶回来的，我常常在睡前对自己说，明天一早就出发，就往回赶，如果等连脚步也踏不稳，被工作抽干了身子里的气力，再想着往回赶，那的确就太迟了，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可第二天早上，我就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只顾着急匆匆地去上班。是的，这么多年来，我半步都没有离开过城市，我一直在自我欺骗，在自我安慰。我只是每天偶尔从小麦、玉米、土豆、西红柿、苹果、梨等等食物果蔬中辨认着自己的来路，从它们的气味中回忆某一个早上你的一个微笑，回忆着某一个夜晚你的一串眼泪。我学着你的样子来熬玉米面糊糊，烙死面油饼，在天寒地冻的冬日做一锅洋芋面疙瘩（圪塔），我一个人吃得胃胀肠热，满脸白汗，直到说起了很土很土的话来。我想一顿儿时吃过的饭的味道就能把我带了回来，带我回到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来到一碗热腾腾的饭菜面前。我想，一声鸡鸣、一声犬吠、一阵孩子的哭声、一句乡音就能带我回来，带我回到曾经磨疼脚掌的山路，回到开着笑吟吟的野菊花、弥漫着青草和牛粪味的那个村子。然而，我错了，我太过于幻想，其实，每一天我都与故土南辕北辙，与母亲的距离渐行渐远……

我明白，我所缺失的是勇气，是一个决心，是一个坚定的信念。

我把母亲轻轻地抱在怀里，母亲的身子冰凉极了，我贴着母亲的脸，我的泪滴在母亲的肩头，我感到母亲的肩头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我知道母亲还活着，她只是还在梦里，只是睡得太沉了。或许母亲病了，处在深度的昏迷中，但她还是在等待儿子，等待儿子的回来。我将母亲轻轻抱了起来，母亲的身子好轻，似乎已经风干，像一把柴禾。我走到门前，侧了身用肩膀小心地推开门。屋子里昏暗极了，空荡荡的，连一件家俱都没有，那些衣柜、桌子、椅子、沙发呢？墙上的画、相框呢？以及炕上好几床叠放整齐的被褥呢？以及墙角脸盆架、脸盆、晾衣绳子上的毛巾呢？难道有人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将这一切都搬走了？墙壁上斑斑驳驳，有雨水漏下的印子，我还隐隐隐看到了墙上的一颗钉子，那上面原来挂着一个石英表，那是母亲的时间，而这只表现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仿佛时间已经不存在了一样。我把母亲抱到了炕前，借着半掩的窗子，我看到炕上只有半片席子，席子上面铺着一个小小的薄褥子，我生怕硌着母亲，就小心地把母亲放在这褥子上，然后脱下了我的衣服，给母亲盖上。这时候，母亲还没有醒过来。我轻声地叫：妈——妈——母亲紧闭着双眼，始终没有回应我一声。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泪水又一次滑落了下来：妈——妈，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离开了！

 

这时候，我睁开了眼睛。

泪水还在汹涌，我明白，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清明，我没有给母亲的坟头烧一张纸，也许，所有的原因都只是一个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