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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的新作《欢迎来到人间》没超过《推拿》(中)

(2023-08-10 21: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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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人间》

毕飞宇

分类: 读书

《欢迎来到人间》的书名,我以为可能是写接生、妇产科有关,以为傅睿是个妇科大夫,但不是,完全不是。那么作者为何使用这样一个书名呢?

她把她的意思几乎都挑明了,她,还有他,是巧遇,属于邂逅,不是他人的安排。傅睿笑了笑,说:都是杨阿姨安排得好。这句话让敏鹿很失望一一真是个呆子,是个书呆子。然而,敏鹿在刹那之间又犯过想来了,这样的家庭走出一个书呆子,总比活霸王好。只能说,她敏鹿捡到了一个大便宜。一一傅睿的眼睛是多么地好看哦,目光干净,是剔透的。像玻璃,严格地说,像实验室的器皿,闪亮,却安稳,毫无喧嚣。这样的器皿上始终伴随着这样的标签:小心,轻放。敏鹿会的,她会小心,她会轻放。敏鹿就那么望着傅睿,心里说:傅睿,欢迎来到人间。

这是全书唯一一次提到书名,是借还未成为妻子的敏鹿心里对傅睿说的,我以为是暗示傅睿像初生儿一样懵懂,与敏鹿的结合才让他初涉人世,可也不对,傅睿并未回到“人间”。傅睿其后的表现不仅仅是书呆子,更像个精神病人,而他的身份却是治病的医生,而且是个给人动刀的外科医生——遇上这样一位医生给你做手术,你害怕不?可是,他又是技术很过硬的“一把刀”:

说起环节,傅睿的记忆力惊人了,他能轻易地回忆起手术台上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环节又可以分成若干个细节。就细节而言,傅睿的手术无解可击。傅睿的痛苦正来源于此。当无微不至的记忆和不可避免的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记忆就残忍了。它会盘旋,永不言弃。

在其过硬的技术后面隐藏着极度的不自信,尤其是田菲手术的失败让他的自信心坍塌,因而对别的病人(比如老赵)也病态地关注起来,深怕再出现第二个田菲。

老赵是个退休的编辑,不大不小的官,业余爱好是不显山不露水地买房子。他的日子过得可谓逍遥自在,但是,一场大病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一切都动乱起来。小说把他身在国外的“爱国”心理还有大病之后的变化写得十分精到;这是很长的大段大段的描写,我摘抄到一起,它们并不连贯,却自成一体:

赵发现了,无聊和孤独是两把钝刀,类似于缓慢的割,有别样的疼。终于有那么一天,老赵望着暮色里的太平洋,海水幽蓝幽蓝的,静穆,汹涌,近乎于空,他的坏情绪被蓝颜色放大了,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他还是不能习惯这里的生活,不习惯哪。不习惯从来不空洞,它是如此地具体,其实就是想家。老赵当然拥有自己生活的习惯,作息的习惯,饮食的习惯,包括口味的习惯。现在,老赵身体内部的传统被腰斩了,一两天还可以,时间久了,也折磨人。想家呀。老赵发现了,想家其实也不是情感,是一种得不到满足的生理需求,类似于渴了、饿了、困了,类似于特别地想喝一口咸菜茨菇汤。老赵读过汪曾祺,汪曾祺就写过这道菜。一一咸菜茨菇汤真的就好喝么?也不一定,可是,解馋哪。这么一想,老赵就有些馋,似乎都要流口水了。这一波馋的强度相当大,是突发性的,聚集在了口腔的两侧,都呼啸起来了。可老赵是一个有情怀的人,馋,这可太低级了。老赵有一个心理习惯,他喜欢站在高端的层面去审视自己,他喜欢精神。他馋了吗?当然不是。他这是思念祖国,他正在爱国。这个念头的兴起让老赵一下子看到了自已博大的胸襟,这里有被放大的惊喜,他很满意。他感动了。他望着满眼的碧蓝,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因为这一次酿得比较充分,他的泪水澎湃了。老赵也就不控制了,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扶着说不出名字的树,望着太平洋,流吧。流泪是痛快的,舒坦。是的,流完了眼泪的老赵多么地轻松。就在当天晚上,老赵更新了他的帖子,他必须向他的读者祖露他的心迹。对,准确的说法应该叫情操。老赵披肝沥胆了。当然,跟帖并不理想,也没那么和谐。老赵喝了一口可乐,怒从胸口起,他雄起起的,第一次在他的键盘上大开了杀戒。他的反击势大而又力沉,庄严,崇高,同时也撒泼。老赵发现,一旦杀急了也是一个青皮呢,会操你妈。一一键盘的下方潮湿了一大片,那是旧金山的水,却是祖国的泪。经历过汹涌之后,它们落在了键盘上,很静,吓了儿子一大跳。

老赵日复一日地枯坐在书房里,着地球仪,心思浩淼,也心思茫然。他想不通。尿毒症毁掉的不只是他的下半辈子,还有上半辈子。他上半辈子的所有劳作全他妈的白废了。老赵只能心疼他自己。他在心疼自己的同时拨动了地球仪,地球仪转动了,很快。速度所产生的离心力失心疯了,它们把地球表面的楼盘全扔了出去,嗖嗖的,犹如元宵之夜的烟火。老赵看见了,他所有的房产正对着太空呼啸而去,成了黑洞的一个部分。虚妄啊。他回到了三十亿光年之前。老赵即刻就用他的巴掌捂住了地球仪,他希望地球的表面还能留下一些什么。老赵一只手在了中国,一只手在了美国。在胳膊与胳膊之间,虚拟的海水打湿了他。太平洋,你真的存在么?老赵拉起了地球仪表面并不存在的拉锁,的一声,太平洋不复存在了,北美和东亚即刻就合上了。儿子,回家吃晚饭喽

照办了之后,老赵明白了一件事,他的这一生其实都在犯错误,是错误的一生,是一场疾病给他带来了自新。疾病好哇,他终于拥有了正确的人生。老赵不只是学会了细嚼慢咽,他还学会了在咀嚼的时候闭嘴,不吧唧了。这是他从旧金山学来的。一个人在咀嚼的时候确实应该把嘴闭上,优雅,也高贵,嚼着嚼着,嘴里的东西就贵重了。但这种吃法也有毛病,它太费时间啦。

爱秋的口令和眼前的漆黑同时降临。每到这样的时刻,老赵的内心都会涌上一股黑灯瞎火的成就感,接近于胜利。是喜悦。一一这一天又让他活下来了。这是很现实的。这哪里是现实,也还是预兆。一一既然今天是这样活下来的,那么,一模一样的明天他也依然可以活下来。至于后天,那基本上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现实很具体,这个具体是通过局限来实现的,只有今天和明天。生活只需要今天和明天这两个轮子,足够了,它可以运行。在今天和明天之间,多出来的东西都应该剔除,它们属于有害物质。天的昨天和明天的明天都应当被看作谎言。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老赵的喜悦也不单纯,也复杂。一一他的生活过于规律了,都齿轮化了。大齿轮,一天就是一个大齿;小齿轮,一小时就是一个小齿。还可以细分。这让老赵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忧伤。仅仅是为了活着,对老赵来说,有两样东西就显得特别地难对付,一个叫上午,一个叫下午。

时间真是一个鬼魅的东西,为了活着,老赵争取的是时间;回过头来,折磨他的不是别的,还是时间。时间是人,也是鬼。时间一旦落实到了老赵的身上,老赵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许多人望着这样的场景,被老赵的近乎愚味的表情感动了。是的,智慧从来都不具备感人的力量,只有愚味才感人。把感人再统计起来,那就是真理。科学跨越了时空,伴随着老赵的出院来到了爱秋的家里。爱秋家的生活就只能科学。爱秋把自己已的卧室弄成了病房。说起吃药,老赵有意思了,就在手术之后,老赵生死未卜,他哪里还是吃药?像求签,乖巧得很。现在不同了,老赵对自已的身体有了信心,豪迈得很,像干杯,先饮为敬。老赵依次端起那些彩色的瓶盖,一仰脖子,酒到杯干。老赵那副撒娇的样子,家里的阿姨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明理一边清理卫生间一边对爱秋说:阿姨啊,你不能这样惯叔叔,你把他惯成啥样了。一一叔叔都好了,就让他自己吃吧。这原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句家常话,此刻,被老赵听在了耳朵里,不一样了。老赵哪里能不知道呢?明理的这句话带有马屁的性质。但这句话也是有节点的,节点就在叔叔的病已经好了。这个马屁能有多高级呢?说不上。然而,马屁的芬芳就像花朵的芬芳,有些花说不上名贵,就是馥郁,就是香。是的呢,叔叔都好了。究竟什么才是好了? 这里头还是复杂。就临床而言,出院就是好了。但那个不算数。老赵仔细地思了一番,所谓的好了,其实是有硬指标的,那就是他老赵的一切都恢复了过往的日常。他有没有恢复呢?恢复了,家里已经很日常了。老赵把他的下嘴唇含在嘴里,反复地吸,就像自己吻着自己。他决定了,他要撒一个大一点的娇,打明天起,自己的事自己做。

这话有情绪了。这句话的情绪体现在老赵连用了两个自己上。而到了后一个自已,老赵的脖子上已经连带了多余的动作。很自我,很。这个苗头不好,很不好。爱秋一听到这话就笑了,看起来老赵的身子骨确实是硬铮了。嗯,硬了。可喜可贺。身体硬铮了,嘴巴当然就硬,脖子会更硬。

但委屈的话固然可以示弱,有时候,也有不可言说的遣责,遣责的对象自然是过河拆桥和死里逃生的宵小。

爱秋望着老赵,是凝视。这凝视其实就是遣责在延续,像音乐上的渐强。爱秋的眼眶就是在这个渐强的过程中渐渐地变红的。她当然没有哭。她是不会哭的。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爱秋伸出了一只巴掌,在空气中了又。最终,她背过身去了,她站了起来,附带着把椅子挪到了一边,然后走向了阳台。

东君、郭栋都是书里可有可无的人物,但作者在他们身上下了力气,细腻地描写了他们的吃、对吃的感受。我最讨厌把吃当成正经事了,而且这几大段文字也非该书主旨,可这些描写太精彩了,由不得我的个人好恶,只能大段大段地摘抄下来:

何为好吃?当然不是清淡,是重口味,是口腔对高脂肪和高胆固醇的巅峰体验。这是由人类的味觉基因决定了的。人类的生活么,一日三餐,然而,这是一个假象。人类一日三餐的历史其实很短,在人类的绝大部分时刻,人类和所有的野生动物一样,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为了让自己活下去,野生动物的身体自创了一种本能一一尽一切可能去储存脂肪。脂肪本身有它的需求或记忆,那就是储存,这是肉体最基本、最原始的隐秘。人类还想减肥,那不是做梦么,是反生命和反人类的。为了激励储存和嘉奖储存,肉体强化了一种机制:一旦遇上脂肪,或胆固醇,味蕾就会亢奋,就会手舞足蹈并引叽高歌,然后疯狂地分泌。这个隐秘的机制隐藏在所有的生命里,人类却给了它最为璀璨的命名一一好吃。好吃不是别的,它是的附加值,是 本身的利息,是鼓舞,目的就一个一一储存脂肪。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大爷在炝锅的时候所选用的油也不是植物油,是羊油。羊油早就被大爷熬制好了,现在,所有的羊油都在锅里,大火,高温。铁锅里的铁生烟了。大爷把事先预备好的大葱、姜、桂皮、花椒、八角扔在了油里。炝完了,厨房里芳香四溢,未成曲调先有情哪。一一油锅就是在这个时候燃烧起来的,它的火苗得比大爷的脑袋还要高。大爷瞅准了这个时机,倒进了羊杂。油锅磁啦一声,既像疼,也像高潮。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所有的羊杂当场就改变了它们的颜色与造型。利用这个短暂的瞬间,大爷倒了一些料酒。酒是挥发的,它可以带走内脏的腥。这就是了。它的关键是时机,最为核心的技术也是时机。这里所倚仗的,全部是大的经验和直觉。锅非常地大,油相当地足,火相当地旺。大爷一边炒、一边颠。所谓的炒和颠其实是为了降温。到底是加温呢还是降温呢?一切都取决于大爷神奇的视觉和神奇的嗅觉。就在颠炒的过程中,大爷放盐了。盐永远也不是一道菜的主角,谁会去吃盐呢?但是,盐可以决定主角的命运。它足以成事,亦足以败事。加完了盐,也就是片刻,大爷起锅了。这个片刻是特定的,是关于火的时间概念,也叫火候,任何钟表都无法去界定它。它是模糊的,更是精确的;它分秒必争,也镭铁必较。临了,大爷在锅里少许的醋,这个少许究竟是多少呢?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知道一一这个时刻的这个大爷。起————

说起吃和喝,东君对郭栋相当地不满。无论郭栋多么聪明、多么能挣,他是个乡下人,这个底子他永远也脱不掉。他实在是太能吃、太能喝了。关键是他的吃相很不得体。东君提醒过多次,改不了。首先是夹菜。郭栋的块头足,胳膊粗,手大,又稳。这都好。可是,在他夹菜的时候,难看啊,筷子的张口太夸张了,一筷子夹下去就是小半个乾坤。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因为夹得多,怎么进嘴呢?嘴就必须张得大,是抵达极限的样子。太凶残了。一张嘴给塞得满满的。总要咀嚼吧,咀嚼之前总要调整好食物和牙齿的空间关系吧。郭栋的调整马虎了,粗枝大叶。他吃得快,咀嚼就粗疏,也就是象征性地动几下,然后就是下咽。对郭栋来说,这就到了最为要命的一个环节。郭栋的下咽不流畅。不流畅也没关系,郭栋会努力,也就是向脖子上的肌肉借力。这一下残暴了,郭栋的脖子一定要往前伸一下。郭栋最为难看的地方就在这里,东君对郭栋最不满意的地方也在这里,还说不出口。他的吃相太贪婪了,太丑陋了。郭栋的每一顿饭都像玩命儿。是争分与夺秒,是强取与豪夺。是落荒。是饿狗遇上了新鲜屎。而他在喝酒的时候就更没有分寸了。郭栋的社会地位虽说没有那么高,但是,宴请郭栋的人有身份哪,没身份郭栋也不会去。人家是有求于郭栋的,当然要客气,是把郭栋给架起来的意思。你郭栋呢,起码要矜持一些,拿起酒杯意思一下也就可以了。你可是第一医院的主刀医生呢。郭栋不。郭栋一喝酒就别人的脖子。一些人的脖子是一定不能的,而另一些人的脖子则是千万不该的。郭栋不管,统统。东君也不是不管,管的;郭栋也不是不装,装的。可他永远也坚持不了一小时。郭栋学不会,他爬不高的。他没气场,他就是不愿意养他的浩然之气。在东君的眼里,第一医院的主刀医生就该是傅睿这样,矜持,拿着,端着,这才是高级知识分子的举止,还带着前沿科学的深奥。可以预见,用不了多少年,傅睿一定是挽救生命的菩萨,是所有人见到他都要烧香的样子。权威,持重,沉稳,慈悲。郭栋做不到。凤凰男永远是凤凰男,说到底,他就是一个手艺出众的打工仔。不得不承认,郭栋还是个混社会的。东君嫁给他,也就是捞个现。当然,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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