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新作《欢迎来到人间》没超过《推拿》(下)
(2023-08-11 21: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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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人间》毕飞宇 |
分类: 读书 |
毕飞宇不像作家了,是个医生了,变成那个叫傅睿、精神出毛病的医生了。他夜游,给甲虫送葬,又对着废弃的名人塑像发呆发傻,这些活跃的、非正常人能想象出来的念头,哪里是作家写出来的,完全是一个精神病医生的臆想了。傅睿跟哥白尼较劲,醉后萌生拯救小蔡的念头,简直是以救世主自居了,越来越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了。
““我们”从来都不是现成的,它只能是成果。把“我”变成“我们”,这才是培训中心的中心议题。培训的方式当然有多种,但是,培训中心革新了,他们研究了传销,在传销培训的方式当中作了甄别,然后,去粗取精。传销不可取,但传销的培训不可忽视。道理很简单,传销不是别的,是哲学。其实质就一条,把“我”变成“我们”一一光有我,没有我们,传销不可能。
什么是乱?是“我”脱离了“我们”:“我”比“我们”慢了,或者“我”比“我们”快了,再不就是“我”比“我们”左或者右。
傅睿的地铁之旅给了傅睿相当不好的体验。沿着滚动电梯,他进入到了地下。在车厢里,地铁的特殊性展示出来了。就是黑。在窗户的外面,一片漆黑。这不是黑夜的黑,也不是墨汁的黑,是地下的深处才有的那种黑,是九泉之下的黑。这种黑是由死去的脸庞构成的,它们孤立、悬浮、表情凝固。地铁的地下深度是全人类的死亡聚集地。因为地铁的速度,速度本身也就成了脸,密集的、穿梭的、几乎无法统计的脸。地铁是亡魂的运行方式,亡魂没有目的地,亡魂只是在一个封闭的循环里穿梭,穿梭就是它的目的,速度也是。它们稠密。那些无疾而终的人,那些病死的人,那些战死的人,那些烧死的人、撞死的人、溺毙的人、冤死的人,所有死去的人都在这里,没有终点,没有起点。傅睿就这样和它们相遇了,在地铁。那些粘贴在窗户外侧的脸,它们在审视地铁里的每一个人。傅睿就此拒绝了这个漆黑的运行方式。活着的人绝对不应该这样奔波。
作为一个医生,傅睿从不承诺。他和田菲是不能算的,那只是门诊,很随意,属于错进与错出。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庄严的,伴随着必备的仪式。一个从不承诺的人终于目赌了承诺所带来的神奇。傅睿低估了承诺的力量,这力量不可限量,足以修正别人和提升别人,反过来又可以感染自己。一一承诺是天下最重要和最神圣的一件事,承诺之所以如此神圣,就在于对方需要,需要可以屏蔽验证,让结果悬置。太难得了,傅睿的步履轻飚起来了。就在离开老赵家不久,傅睿体验到了自身的轻,他诞生了登高的愿望。他放弃了地面,特地爬上了不远处的一座天桥。天桥是穹隆形的,傅睿来到了它的顶部,大街笔直,一下子就拉出了幽远的纵深。傅睿发现了一个从未留意的事实:大街是由两侧的楼宇构成的,而大街两侧的楼宇都跪着,一直都跪着。所有的建筑都跪在傅睿的面前,分出了左右。所谓的大街,是对称的、整齐的、恒久的跪。一一傅睿又能对这些跪着的楼宇承诺一些什么呢?傅睿没有把握。试一试?那就试一试。傅睿突然对着所有跪着的建筑物大喊了一声:“我保证你们都能活下来!” 大街没动,大街两侧的大楼也没动,它们岿然地跪着。好好的。傅睿极目望去,他其实有点担心所有的建筑都像老赵那样站起来,那将是一幅不可承受的景象。还好,它们没有。这多好,所有的建筑都跪着,以钢筋和水泥的姿势。钢筋在,水泥在,跪姿就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大街上都是车。拥堵的汽车把大街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去路,一半是来路。无论是来路还是去路,它们都焦躁。人们在来路与去路上突围,满怀着超车的冲动。因为做不到,
只能急刹车。刹车是一种临时的克制,骨子里是急迫,是狂暴。一盏又一盏刹车灯亮了,它们鲜艳,妖媚。刹车灯绵延起来了,犹如一片火海。大街被拉出了纵深,它真长啊,很深。这是急迫所构成的风景,是被遏制的超越所构成的风景。傅睿再也没有想到,刹车灯居然装点了世界。所有的焦躁聚集在这里,构成了如此巨大的和华美的寂静。
傅睿走得很慢,就在宿舍楼的大门口,傅睿站住了。他想起来了,他的宿舍里只有一样东西,叫无聊。无聊不是无,是有,是确凿和坚定的有,却被弃置了,一起堆积在潜在的倒霉蛋那边。无聊是一种十分特别的储藏,就在傅睿的宿舍。无聊不能构成记忆,想象力也不可企及。它却精确,只要推开门,它会像神一样降临。无聊是膨胀的、漫漶的、凝聚的。傅睿时刻可以体会到它的挤压。
傅睿在游荡的过程中很快就发现了一些野猫,它们在过马路。傅睿留意到了,所有的猫都害怕道路。在它们横越道路的时候,体现出了警惕道路或躲避道路的倾向,要么极速而过,要么就缓慢地试探,再匍匐而行。但不管怎么说,在它们穿越成功的时候,都与死里逃生相仿佛。傅睿再也想不到郊外的夜晚如此地喧器,因为水汽重的缘故,路灯的光显形了,每一盏路灯的灯光都像一只倒扣着的大喇叭。数不尽的昆虫聚集在这里,它们在喇叭形的光里盘旋,而相当的一部分已经死了,剩下来的则在等死。傅睿想起来了,光是昆虫的死地。昆虫是大地上的秘密,是大地的智者,是先驱,它们愉快地选择了见光死。它们只愿意把自己埋葬在光里。
独角仙傅睿当然见过,只是不知道它的名字,应该属于甲壳类,它的形状特别了,脑袋的前端有一只犄角,就一只,又黑又硬。它们的死亡很有意味,无论个头的大小,姿势都一样:平躺着,肚皮朝上。它们的小腿是多么地瘦小,数量却极为繁多,僵硬了,统统朝上。这一来它们就不像死亡,而像拥抱。拥抱什么?只能是夜空了。可夜空是遥不可及的,它们的拥抱就显得无限地盛大,也执拗。傅睿不能接受独角仙的这个死法,它的死哪里是死,是未竟一一还有一个拥抱没找到拥抱的对象呢。这就留下了不尽的哀伤。当然,傅睿不能接受独角仙的死亡姿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只有人类才有资格以他的死亡去面对天空。其他的物种完全没有这样的必要,侧卧就可以了。马就是这样,猪、羊、骆驼、狗、猫、老鼠、长颈鹿、狮子、羚羊和水里的鱼都是这样,连自行车和火车的车厢都是这样。死亡的姿势就是灵魂的姿势,一只甲壳虫,它有什么理由选择人类的死亡姿势呢?傅睿决定修正它们。他拿起了独角仙的尸户体,让它们的尸体侧过去。很遗憾,傅睿一次也没有成功。傅睿也就不再勉强了。傅睿只是明白了一件事,独角仙的灵魂和人类的灵魂有一个共同点,它们是朝着同样的一个方向飞走的,那就去吧。它们有资格拥抱。经历了灯光下的啸聚、飞行和喧闹,它们配得上一次拥抱,与那个绝对的夜空。傅睿打开了他的拉杆箱,他决定了,他决定给独角仙入殓。他要把独角仙的每一具尸体都收进他的拉杆箱。然而,这是一个仓促的决定。昆虫的世界就是这样,但有灯光处必然有尸体。灯光是没有尽头的,这就是说,死亡也没有尽头。傅睿几乎选择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现在,哥白尼,他消失了。这尊水泥塑像遭遇了水泥,更多的水泥把他彻底淹没了。只能说,水泥把哥白尼还给了水泥。傅睿伸出手去,搅拌物固然还有些湿,却早已凝固,硬了。傅睿的目光在刹那间就有了透视的功能,透过搅拌物,他看到了哥白尼室息的表情。哥白尼已不能呼吸了,他的瞳孔里全是求助的目光。傅睿企图用他的手指和指甲把哥白尼的鼻孔解救出来,徒劳了。指甲哪里是水泥的对手。哥白尼是一个医生。傅睿是记得的,哥白尼医生的嘴巴原先是半张的,他的瞳孔被雕塑家处理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窟隆。窟隆不是空无一物,是有,它让水泥拥有了特殊的生理性,是凝视。这一来水泥就有了目光。因为目光的存在,水泥的内部出现了律动、呼吸和内分泌。哥白尼就那样站在图书馆的门前,半张着嘴巴,在看。和排列在图书馆门前的其他塑像不同,哥白尼医生并没有紧闭他的嘴巴,这是绝无仅有的。在他的上嘴唇和下嘴唇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缝隙。显然,那是言说的欲望。傅睿曾听到过一些声音,它来自水泥的内部,似空谷足音。哥白尼到底要告诉傅睿什么呢?傅睿把他的耳朵靠了过去。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只是在哥白尼的两唇之间听到了空气的流动,那也是声音,带有波兰语或拉丁语的痕迹。傅睿的英语很好,尤其是听力。即便如此,傅睿也只是在哥白尼的嘴唇之间听到了一只空旷的肺。那是哥白尼的呼吸,水泥的呼吸,石头的呼吸。石头的呼吸必然就是轰然而出的呼吸。可此刻,哥白尼被水泥淹没了,他的粗布长袍不见了,他眼眶里不规则的窟窿不见了,他的凝视不见了,他的手不见了,他手里的地球不见了,他半张半开的嘴巴不见了,他体内的律动、呼吸和内分泌不见了。傅睿所听到的不是呼吸,是水泥、黄沙与石子们的抽搐那是凝固之前的抽搐。这让傅睿无限地难受,是那种接近于死的难受。一一如何才能处理这些多余的水泥呢?如何才能把哥白尼还给哥白尼呢?这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水泥即将凝固。一一如果是周教授在,他又会有什么好的方案呢?”
毕飞宇的这部新作充满了华丽的碎片,每一片都令人目眩神迷,可组合起来很“散”,没有“主题”;没有人物形象,傅睿是个什么形象?妈宝式的长不大的男人,连自己的精神都管理不好,却要虚妄地拯救别人的灵魂。医生是这个样子的吗?护士都像小蔡那样的吗?除了傅睿这个绝对的主角,别的人物有什么意义?傅睿都没有完整的形象,别的更没有了;比如郭栋这个医生,我以为会与傅睿发生什么故事,可啥也没有,就是在农家乐以一个老饕的面目粗鄙地出现一回,再如东君,就是以敏鹿闺蜜的身份晃那么一下就再没别的了;还有胡海,有那样神不守舍的老板、生意人吗?小蔡也就是个毫无个性只有物质的一个行尸走肉而已——也许,毕飞宇正是要传达这个意思:现在的世界上没有完整意义的人、只有碎片化的行为,没有过去的那种可以描写塑造成形象的特质,现代人没有灵魂甚至连肉体都是病态的无意义——这些纯粹是我的臆测,不管怎样,我觉得这部书不如《推拿》,若说可取,那就是随处可见的精彩描写,在这方面毕飞宇尽显才华,铺排得满坑满谷——还是“以例为证”吧:
“老赵的家里从此就有了仪式,生活只是生活,而有意义的生活则不是生活,是仪式。仪式有它的实际意义一一每一天用磕头作为起始,白天就令人放心;而每一天用磕头做一个总结,夜晚就令人放心。老赵的生活就此变得简单,成了功课。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学龄前的孩子,他学会了看。无论在何时、在何处,他在他的每一个行动之前,或者说,他在他每说一句话之后,他都要看一眼爱秋。爱秋的双眼已不再是爱秋的眼睛了,在佛光普照之外,也具备了奖惩的含义一一老赵的言行到底正确不正确,爱秋的眼神会告诉他的。有爱秋的眼神在,老赵就能确保生活的正确性。老赵多么有慧根的一个人,他学会了用爱秋的思维去思维,用爱秋的感受去感受,更懂得用爱秋的判断去判断。这一来好了,不只是老赵的灵魂得到了精进,还有了意外的收获,那就是革新了的家庭。这个家是多么地和睦,天国也不过如此。莲花劲放。
你们是洞窟,一个又一个洞窟,或上下合纵,或左右连横。经过老赵的一番纵横,惊人的效果出现了一一老赵所有的房产都在峭壁上各归其位了。夕阳残照,老赵站立在想象的另一端,他在回望,他在远跳。老赵所有的房产一一也就是他所有的洞窟一一正沉浸在夕阳里,就在敦煌的峭壁上,千佛笃立,一片灿烂,壮丽辉煌。老赵当即决定,他要给自己的房产重新命名,也就是给一个又一个编号号001窟一002窟——012窟——037窟——086窟。它们属于同一个供奉者:老赵。它们是赵家窟。一一如此这般,老赵就再也不只是空间的纵横家,他也成了展馆布展的里手:一些洞窟在演奏,琵琶在空中飞旋,不弹自鸣。另一些洞窟则在舞蹈,彩练当空,丝走龙蛇。也有宴乐,也有宣讲,也有经变。这是人间的天上,天上的人间。最为动人的当然是天女散花了。天女为什么要散花?那是天上的信众对宣讲的内容表示了高纯度的赞同。散花即同意、即称颂、即感动。一言以蔽之,即鼓掌。掌声当然无法绘制,但画师们的创造性从天而降,他们用“散花”这种绚烂和芬芳的方式凝固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一花一世界,一瓣一掌声。至于八大菩萨,虽然说什么的都有,但老赵认为下列几位靠谱,哪一个也不能少一一大势至菩萨,无尽意菩萨,宝檀华菩萨,药上菩萨,弥勒菩萨,观世音菩萨,除盖障菩萨,药王菩萨。他们棚栩如生。他们尽善尽美。敦!一一火煌哉!一一吁,危乎高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