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回到肇东,我陪他一起回趟尚家。
尚家已没有亲人了,只有一些老邻旧居以及从前跟爸妈一块儿干活的老人儿。爸想见见那些曾一块儿在粮库扛过麻袋的老人儿们,于是,有了这趟老家之行。
在粮库门口下车,我们直接去张叔家。夜里下过雨,土道泥泞。老家除了南北和东西交叉的两条主道铺了柏油路面,其它的都是自然踩出的土道,一下雨就精泞(读nèng)巴叽地很难走。张叔和张婶住在离粮库不远的三间平房里,现在他们老两口带着一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孙子一块儿过,儿子姑娘都在长春。张叔一直是瘦小枯干,老了更是像被火燎过一样的枯木。这样的身体当然扛不动麻袋,他在粮库是干颇为体面的化验工作的。他刚过退休的年纪,早几年在粮库转为个体经营时不得不买断回家,为了能拿到“社保”又补交了几年的养老保险。张婶没太大变,显得比实际岁数要略微年轻一些。跟农村所有人家一样,他们有个不小的菜园子,里头种的蔬菜光他们老少三口是吃不了的。
离开张叔家后,我跟爸又去了西边孔大爷家。
孔大爷跟三儿子住在一起,这里俨然成了老人之家、活动中心,一帮黑色调的老头儿们天天长到这儿玩牌下棋。我们进院时,小时跟我一块儿玩的老三(小名达子)正在园子里摘菜,他从东屋喊出他爸来。二十年没见的孔大爷一点儿也没有七八十岁人的衰老,举动行为、说笑表情还是当年那样。东屋里又走出俩老头儿,凭记忆加猜测我认出来了,都是爸在粮库工人队时在一块儿干活的老人儿。
孔大爷今年78,当兵出身,转业前是部队里的连级干事,但弄丢了“关系”,按工人退了休。这几年才听说这得照“干部”的待遇差挺大一块儿,就想回辽宁的盖县找当年所在部队办个证明,“给个排级也中啊!”现今部队里他那一茬人早都没有了,而他只有一张似不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我很怀疑他能否找得成,不过孔大爷似乎满有把握:“有不少老人儿回部队,人家很热情,帮着解决了不少问题。”但花费俩月“社保”的路费跑这件可能会告吹的事儿,他也犯着犹豫。孔大爷为人天性乐观,爱张罗别人的事儿,自个儿的事儿没见他着急上火过。在我的印象里,他的家总跟破大家似的,说起不会过日子来,老孔家总是挂在人嘴头儿的例子之一。可几十年了,人家活得也没差到哪儿去吗?已进老年的孔大爷还是那个劲儿,“领着一帮跑腿子(男性光棍儿)过得挺自在!”
这些老头儿聚在一块儿,说的几乎全是谁谁的“社保”开多少钱,发着“上头”瞎整的牢骚话。他们中除了孔大爷拿一千来块外,都是一个月开六七百块钱。不少人会想这点儿钱一个月的日子该是怎么个过法,而在农村,只有少数非农业户才能吃上“皇粮”,旱涝保收,能有几百块的“劳保儿”是非常让人眼热的事儿了。就是这点儿钱,没到退休年龄的想得到它还得倒交几千或上万的保费,为的就是这笔能持家养老的“社保”啊!
时近正午,在老家最好的饭店里,点最好的硬菜、喝最好的白酒,这顿酒菜也才花了一百多块钱,可这个数却至少是他们一个月收入的五分之一呀——当然,这顿饭是爸请的,我买单。
在孔大爷的引领下,我和爸来到了张三娘在西南头快挨地边的家,看一看刚被送回来不到半个月的三大爷。在人们的搀扶下才勉强支起身子、马上又佝偻到土炕上躺下的三大爷,让我暗暗吃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都眍没了,看上去跟鬼差不多啦!看来这位曾给我讲奇门遁甲等“瞎话”的三大爷活不了几天了,也快成为将赴黄泉的鬼了。
这间阴暗的小屋里,只有这老两口儿。三大爷病成这样,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光三娘一人咋能支落得了呢?他们养了两儿三女,爹成了这个样子了怎么都不着个面儿呢?三娘跟我们诉说着“老鬼”的不是和儿女的不孝,听得我直揪心。“在他儿子那儿住羊圈,要不能造成这个样儿吗?看他要死了,他那儿子不养他给我送回来啦!儿子儿子不管,姑娘姑娘说我图那点儿劳保钱——唉,十四年呢,我没花着他一分钱呢!你说他们咋这么狼虎呢?”这对儿老两口儿打打闹闹了一辈子,没在一块儿过有好些年了。很多人认为,大儿子把他爹接过去一堆儿过,是冲三大爷那几百块钱的劳保钱,现在看他爹不行了,那点钱不够看病的就把他送给三娘不管了。无论是新闻还是传说,不管城市还是农村,听到过不少父母到老儿女不管死活的事儿,而亲眼目睹这样的事儿发生在熟人身上,这震撼太强烈了!说实在话,这样的情形在中国、尤其是农村是很普遍的,贫困导致的道德沦丧也不稀奇。我可怜也已是风烛残年的三娘,忘不了她抹着眼泪的哭诉,她那伤心欲绝以至于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让人心里扎得慌!三娘攥着我的手送出老远,该拐弯了,我回过头来,看见老太太还站在墙头儿那儿望我们呢!
粮库老人儿之中,有好几位已经故去了。在老头儿们说起的这些事儿里,死得最惨的是唐叔唐婶,瘫在炕上没钱治病,最后饿死在家中!虽说单门独户过日子各有各的难处,作儿女的也有自己的家,但就是再穷也不能不管爹妈呀,爹妈快死了连跟前都不到,就是人所骂的牲口也不至于这样吧?
跟他们比起来,爸是幸福的;这一点也使我庆幸自己能尽人子之孝。可这一点没使我轻松,听到、看到这些我小时候的叔叔大爷大娘婶子们,尤其是唐婶、三娘的遭遇,但凡是个有点儿良心的人都无法消除内心的压抑。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看望对于他们形成了对比,使他们在这种对比中更感到难受。尽管我们没有大富大贵,但跟他们现在的日子比起来仍是有天壤之别。当他们问起我挣多少钱时,我都含糊过去,两千块钱的月入他们以为就特别的高了。爸跟我决没有什么“衣锦还乡”的意思,只因看重乡里乡亲的感情才想回到老家看一看故人,但也不能不说在客观上造成了强大的反差,这让我有些受不了,是不是有点儿近于残酷呢?一个人本来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通常是在与同类人的对比中才感觉到差别而产生痛苦的。
看来以后还是少回老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