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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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咸勇
——浅谈鲁迅小说中含蓄手法的使用
什么是含蓄呢?
汪曾祺先生说:“有一幅宋人小画,只于尺幅中画一宫门,一宫女早起出门倒垃圾,倒的是荔枝、桂圆、鸭脚(即白果)之类的皮壳。完全没画灯火笙歌,但是宫苑生活的豪华闲逸都表现出来了。”(《关于小小说》)先生说的是一幅画,然而小说的创造不也是同样道理吗?含而不露,易于是读者产生联系,从而增加文字的容量。
由此可见,含蓄就是作者把深意隐含于作品所描绘的形象之中的一门艺术表现手法。运用含蓄手法,往往给读者留下想象和回味的余地,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知识来理解、补充和丰富作品中的意境,从而收到“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艺术效果。这种手法,在鲁迅先生的小说中得到广泛的使用,收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一.含蓄表现在小说的题旨上,就是指作者将自己对事物的评价,深深隐藏在作品的描写之中,自己绝不从作品的自然描写中站出来直抒胸臆,点明题旨,表明倾向。恩格斯说:“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的把它指点出来。”(《致敏?考茨基》)这里的“自然而然”,就是指作品题旨要含蓄蕴藉,因为是“自然而然”,所以对于作品的倾向,不同的人或许会有不同的看法,横看成岭,侧看成峰。《药》的题旨是什么呢?如果从“茶客谈药”和“上坟”两情节看,小说反映了人民群众对辛亥革命的不理解,从而从侧面反映了辛亥革命由于没有发动群众以致导致了革命的失败。而从“小栓吃药”看,革命者的血被吃,则反映了民众的愚昧,那么小说的题旨到底是什么呢,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二.在性格刻画上,使用含蓄手法往往会收到神奇的功效。这让我一下想起了李鹰《画品》中的一段精彩绝伦的议论,他说画鹰、鹞一类猛禽,不必总是画的张牙舞爪,凶相毕露,而可以画一只鹞子坐在枯枝上,悠悠然貌甚闲暇,只是不经意的把目光射向草中的鹌鹑,“貌甚闲暇”既是迷惑对手的需要,也是充满自信的表现,其实,“闲暇”就意味着攻击时的“霜拳老足,必无虚下”。鲁迅刻画鲁四老爷形象完全仿效印证了上述理论。鲁四老爷确乎与众不同,他对待祥林嫂虽不是彬彬有礼,却也是“貌甚闲暇”,少露狰狞,他按约定的数目给工钱,看不到露骨的剥削压迫,他不打她不捆她不卖她,也没用阎王地狱恐吓她。作品中,作者仅仅写了他的“皱眉”。祥林嫂死了第一个丈夫,来到鲁镇找工作,鲁四老爷只是“皱了皱眉”,这“皱眉”十分含蓄的表明了他看人的标准——讨厌寡妇;祥林嫂被婆婆抢走,鲁四老爷只说了两个词“可恶,然而……”,这“可恶”的言外之意当然是别人抢走了他家的佣人,冒犯了他的尊严,而“然而”则表明了他维护封建礼教的立场,婆婆当然有主宰媳妇的权利;祥林嫂死了第二个丈夫,又一次来到鲁镇,鲁四老爷也只是皱眉。并暗暗告诉妻子,对付祥林嫂,他是不必出面的,杀鸡焉用牛刀啊。然而,这两次皱眉和“可恶,然而……”,却是不可小觑的,在这背后蕴含着许许多多的内容,极尽含蓄之妙,正如李鹰所说的“悠悠然貌甚闲暇”。然而如果有谁认为鲁四老爷,永远的持有温文尔雅、“事理通达心气平和”的儒者气象,那就大错特错了,除夕之夜,他得知祥林嫂死去的时,一反儒者常态,“且走且高声的怒骂:‘不早不迟,偏偏在这个时侯——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多么蛮横无理的人性啊,多么冷酷无情的阶级本性的大暴露啊,这所谓“霜拳老足,必无虚下”,令人毛发森立。
三.“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展现给读者的是酒阑席散的情景,却使人联想到宴会的豪华,主人的泼天豪富,穷极奢丽。那么,鲁四老爷的书房环境描写呢,它使你联系到了什么?那挂在墙上的朱拓的大“寿”字,那“事理通达心气平和”的半边对子,那一堆残缺不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作者模式的这些东西,用意何在?窃以为,作者是选择书房这一生活场景,从侧面衬出鲁四老爷的性格,那就是顽固不化、不学无术的封建卫道士的嘴脸。你看,这不正是含蓄手法在环境描写上的妙用吗?
四.在小说情景设计上,使用含蓄手法,留足空白,使人如嚼橄榄,余味无穷。《药》的结尾写夏瑜坟上出现了一个花环,并一再通过夏母之口发出“这是怎么一回事”的疑问,暗示了作者对革命先驱的悼念和敬仰,并暗示了革命后继有人以及作者对人生前途的信心和追求。这种在情节上“留下余地任遐思”的写法,正是含蓄手法的妙用。又如小说《孔乙己》的结尾:“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对孔乙己之死,作者没有直接叙写交待,而是采用了虚写,从而构成空白,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
五.鲁迅先生是十分讲究语言精练的,但在《祝福》中,祥林嫂对儿子阿毛被狼叼走一情节的追述,却有两次,表面看来实在是不必要的赘述,其实稍具艺术涵养的人会慧眼识之,作者在次使用了含蓄的手法,其“不尽之意”全含在这重复之中祥林嫂亡夫丧子,连遭厄运,她非常需要别人的同情,但在当时封建礼教主宰人们思想的社会里,她连这点卑微的要求都不能得到,并且让大伯收去了屋子,她成了无一瓦之栖无一垄之地的赤贫之人这种孤苦无聊的境遇,使她逢人便诉说,以求得到别人的宽慰。另外,她一次次的咀嚼自己的痛苦,正是表现了她连遭打击以致精神麻木,这些内容不也正是含蓄手法所透露给我们的吗?
小说的人物语言是这样,小说的叙述语言也是这样。《社戏>中有这样一段:
……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粗看起来,这一段文字平板啰嗦,令人生厌,然细细品来,才发现此乃天地间之至文。它叙述了“我”一个小孩子到乡下看戏的情景,懵懂孩童,看古戏味同嚼蜡,又唯恐被人耻笑,只得捺住性子,勉强“看”下去。透过这段“罗里啰嗦”的叙述,我们仿佛看到了那位“我”蹙额枯坐,烦躁无奈的神态,这段叙述以啰嗦而取胜,化腐朽为神奇,确实达到了叙述语言的最高境界。
六.细节描写一般不带主观色彩,是非常客观的,但细节本身能蕴含着作者强烈的喜怒哀乐,这也是含蓄的功效。《祝福》对祥林嫂的细节描写中,可看出作者含蓄而深沉的同情: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情,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在这段文字中,使用了几处细节描写:“间或一轮”、“破碗”、“空的”、“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烈”,这含蓄的反映了祥林嫂那悲苦的命运,这几处细节描写的字里行间,分明浸透出作者的心酸、同情和悲愤。鲁迅对阿Q画押一细节的描写,更是为人钦仰的神来之笔,阿Q临死前,“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的圆。”但由于“不但很沉重,而且不听话”,画成了瓜子模样,他十分羞愧。一个临死的人,却认真的画圆圈,,画得不好还羞愧,其麻木愚昧可见一斑,这不正是那种纯乎自然的细节描写所透露给读者的内容吗?
七.抒情方式有两种,其一为直抒胸臆,其二为间接抒情,即所谓景中见情,寓情于景。鲁迅小说多使用第二种抒情方式,这种抒情方式多与描写交融一起,如行云流水,它比直抒胸臆,意蕴更深,也更感人。
《药》中夏四奶奶上坟一节描写了这么一幅画面,时令已是清明,天气仍“分为寒冷”,“歪歪斜斜”的路旁是“层层叠叠”的丛冢;这里没有春意盎然,万类竟绿,只有“支支直立”的枯枝发出的“一丝发抖的声音”;没有莺啼燕啭,喜鹊登枝,只有“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预示不祥的乌鸦。小说对坟场环境的描写,全是纯自然写景,并无悲哀字样,却句句不离悲哀,在这纯乎自然的景物描写中,点染出生物萧条、暗淡悲凉的气象,从中寄托了作者深沉的同情,透露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总之,纵观鲁迅小说创造,少热情奔放直露,多深沉凝重含蓄。尤其是含蓄的运用,更是为人称道,它使鲁迅小说意在言外,含而不露,,达到了司空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高境。
我们教学鲁迅小说,应当指出这种手法,给学生的阅读与写作以指导和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