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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始于赛车场又终于赛车场的项目结束了,但是,我仍然不后悔,在那短短的十几天里,像堂吉诃德那样,为一个根本不可能成立的目标而战斗过。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你的每一次努力,不一定都会获得回报。
大概是2010年左右,我陷入了严重的职场瓶颈期。
一方面,每天早晨醒过来,你睁开眼睛的第一秒,就知道自己这一天要做些什么:整个平媒行业的市场份额已经接近停滞了(虽然广告还在以每年两位数的速度增长),几乎没有人敢做新项目,大家都在原地踏步,这直接导致了你这个月,下个月,以及下下个月做的事情,差不多都是重复的。
这让我感到无比厌倦。
可另一方面,在一家公司待得时间太久(并且从未跳过槽),你会不由自主对外面的世界有点恐惧心理。像被驯化太久的家养宠物,不知道能不能适应那片自由而危险的大草原。
正在踌躇的时候,临时被老板扔了一个case在头上。
德国有本叫做《JOY》的畅销少女杂志,在欧洲有十几个国家语言的版本。现在,他们很想给这张list上再增加一个中文版(在德国人民眼里,这也是很高大上酷炫的事情)。两年前,他们跟我当时的公司谈过版权合作,种种原因未果。
两年后,机缘巧合,他们又想起这件事儿来了。
JOY的老板跟我当时的德国总部老板是一道玩赛车的朋友。某次赛车活动上,他说,要不,让你们的中国公司再做一本中文试刊吧,我们来评估一下能不能合作。
总部大老板说,好啊。
这个项目就在赛车场上很随意地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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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刚启动时,我就是个吃瓜群众而已。
另外一批同事在做,公司也并不是很重视,然而做着做着烂尾了。眼看去德国评审的deadline就要到了,整本试刊还处于半成品状态。
中国区老板翻了一遍黑夹子(编辑部里通常都会有一个很大的黑色夹子,每页杂志版面都会被打印出来插进去,供主编翻阅修改。在电影《穿Prada的女魔头》里,安迪去米兰达家里,送的就是这玩意儿),一个电话把我召进了办公室。
你来临时接个手吧,去德国做presentation的人也换成你。
去之前再好好改一改,就算我们不打算在中国出这本杂志,也不能在德国人面前丢人啊。她说。
这时候,离原定跟JOY的人开会的日期,只剩下10天左右了。
我当然是不情愿的。整本试刊还停留在只有粗糙排版的阶段,从标题到文章到不少插图都还是假的,很多选题和跟原版风格根本对不上,我也没把握能改到什么程度。
德国那边的项目对接人是Siemes(如果你有看过我之前的文章,应该会对我这位德国女上司颇有印象),我怀抱着一丝侥幸地跟她说,恐怕时间太紧签证来不及呢。
Siemes说,这样啊,那我让Bollmann去给领事馆打个电话(Bollmann就是我们那位玩赛车的大老板)。
她说完这话的第二天,一脸懵逼的我,就接到了领事馆的通知:你的签证好了,来拿吧!
被逼上梁山了,也就只好硬着头皮顶下来。
我从自己的编辑团队里调了几个精英编辑,挤出大家正常工作外的一点点时间,把试刊里的选题从头到尾重新顺了一遍,该改的改,该换的换。负责试刊排版工作的,只有一个美编,还是个正在怀孕的姑娘。
为了避免成为一个虐待孕妇的坏人,我和她约定:每天她可以7点准时下班,但必须把所有当天完成的新版面插进黑夹子放进我的办公室。我会利用加班时间,把所有修改意见一条条写在3M的黄色便签条上,然后贴到版面上相应的位置,以便她第二天一上班就能够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就这么没日没夜地赶工,也仅仅来得及在去德国的前夜,让这本试刊乍一眼看上去似模似样而已。里面的大部分文章,甚至标题,都还是假文字。
Siemes在电话里安慰我说:没关系,视觉上看起来像就可以了,反正他们又看不懂中文!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说的好像您自己懂中文似的……
第二天,我带着一个沉甸甸的移动硬盘,里面装着这本令人心虚的试刊的所有文件,登上了从上海飞法兰克福再转机汉堡的班机。
没有什么因为所以,很多时候,人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做决定的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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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汉堡之后,没有一秒钟倒时差的缓冲,我和Siemes一起坐下来,把所有版面又一起完完整整修改了一遍。Office小隔间里的彩色打印机不停地吞吐着页面,其他同事忙忙碌碌地在办公室里跑来跑去,帮我们取来各种需要的文件。就这样马不停蹄地折腾到晚上10点,算是终于完工了。
嗯,标题和文字仍然是假的。它仅仅是“看上去”像一本很像样的杂志了。
第二天,我们一起飞往慕尼黑。
JOY的公司总部就坐落在慕尼黑城郊的一座办公园区里,隔壁就是Allianze(德国安联保险)的办公大楼,旗下除了JOY之外,还有两本耳熟能详的杂志,分别是德文版的Cosmopolitan和Shape。
负责接待我们的女生叫Grace,是个德文说得极好的英国人。一见面就盛赞我的羽绒服好看,我说是优衣库的,她立刻露出羡慕的神情:德国都没有优衣库呢,我们要买都只能飞回伦敦!
跟外国友人打交道经常会有一些有趣的小段子,例如你会突然发觉原来优衣库也是可以被羡慕的(PS:现在德国人民终于可以在柏林买到优衣库了,2014年才开业),再比如我的汉堡同事曾经一脸向往地问过我,你们上海是不是有很多很高的楼?
然后,就是正式会议时间了。
JOY的公司创始人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大叔。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公司情况之后,他翻了翻黑夹子,表示很满意。
然后他说,专业部分的讨论,还是让我们的同事来。
两位男士这时候走了进来。他们的年纪应该都是40岁不到的样子,对这个行业来说都很年轻。一位是执行主编,和Siemes的背景很像都是设计师出身,如今JOY和Shape的内容都是他在主要管理;另外一位是艺术总监,和其他艺术家们完全不同,这位仁兄是学商科管理出身,极具商业头脑,据说永远能用最合算的价钱拿到最好的图片。
德国人的风格很务实。两个人坐下来简单say
hi之后就立刻开始跟我聊业务。名叫Stephan的执行主编同学非常细致,几乎是一页一页跟你聊选题。
你们为什么选择了她做封面?他指着cover上的周迅问。
我当然不能说,因为来不及专门拍片,我当时手头比较新的大片里只有周迅这张大笑露出八颗牙的照片比较适合JOY的风格。于是我诚恳地回答,因为她人气很高,笑容很有感染力,而且马上会有新作品上映。
Stephan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但他同时提醒我说,一定要有一个内部数据库,记录每期封面明星的销售数据。女性用户对女明星的好恶度跟她们的地位并不完全挂钩,JOY德国版的往期数据显示,甜姐儿的封面永远是卖得最好的:詹妮弗·安妮斯顿、瑞茜·威瑟斯彭、还有完全算不上一线大牌的凯特·哈德森。安吉丽娜·朱莉就卖得不好,妮可·基德曼的封面是我们去年卖得最差的一期。
所以JOY在好莱坞设了一个记者站,Stephan说。每天,他们都会把最新的娱乐人物选题提报过来,我们再挑选合适的刊登出来。
除了封面报道,我们的好莱坞专访有一个硬性要求,就是必须是当!红!小!鲜!肉!而且主照必须是裸半身的。你们选的这位中国男星很帅,但是他的造型太保守了。(他说的是那两年超红的吴彦祖。)
喏,全世界女生的爱好都是一样的。
上午的时间很快在这样的讨论中流逝了。中午跟Grace一起午餐的时候,Siemes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她表情严肃地宣布,汉堡总部有急事,必须现在飞回去处理。
我一脸崩溃地看着她。
这意味着我接下来必须一个人在这家陌生的公司待三天,向他们展示一本内容根本不存在的杂志样刊。
你一定搞得定的。Siemes笃定地说。
然后,她就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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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Siemes的样子太过笃定的关系,我也把自己成功催眠了。一整个下午的会议,我都表现得如有神助,有问必答,顺利过关。
以至于后来跟赵小姐说起我要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她问,那标题是要叫做“人总会有心虚的时刻吗”?
我说,可是,我当时一点儿都不觉得心虚啊。
她赏我一记“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的眼神攻击。
除了讨论到图书推荐栏目的时候。我一下子有一点点卡壳(因为要同时编出八本畅销书的内容来还是有些困难的,何况还得翻译成德语……),好在这时候艺术总监同学插话说,除了书本身的主题,我们对封面放在一起的视觉效果也有要求哦,每次我们都要从200本新书里选出主题和封面调性最一致的放在一起……
Stephan温和地笑着打断他说,拜托,虽然话是这样说,你知道我们自己其实也不是每次都能做到的。
谢天谢地,接下来的话题成功地转向了另外一个栏目。
这一天的马拉松会议终于结束的时候,Stephan说,谢谢你,我非常满意。明天下午,我们再花半天的时间一起讨论标题。
假如这时候有一个表情包可以准确形容我的内心,大概是暴漫里被电击的那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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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回到酒店,我在楼下大堂酒吧里点了一杯酒,回到房间里,抱着黑夹子开始疯狂补功课。
好在一天的讨论下来,我已经对Stephan的要求有一定了解。
我对照着版面,把真正的标题一行一行拟出来,然后再翻译成德文。有节奏感的、简洁活泼的、一针见血的JOY式标题。我甚至还给大部分德文标题加上了押韵的韵脚。
那个晚上,时间过得飞快,我的大脑也像电脑CPU一样,飞速运转着。
一口气把所有的功课都准备完,抬头看一看时间……
已经是半夜2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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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惯例进公司,借用Grace办公室的电脑开始处理国内工作。德国公司的电脑系统,只能看中文而不能键入,我不得不装逼地用英文给国内同事回复版面意见,一封长长的英文邮件写完,和Stephan开会的时间也就到了。
整个过程非常愉快和顺利。当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Shape的美术设计总监在会议中途敲门进来,想要让Stephan初选一下杂志的封面照片。
所有的备选封面图片都被打印在一张大大的A3纸上,Stephan非常认真地用马克笔把他认为有问题的地方逐个圈出。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有将近10分钟,整间会议室里安静极了,那位设计总监同学几乎大气不敢出,无比紧张地等着老板给意见。
最终答复是任何一张都不满意。Stephan仍然带着温和的表情说,让摄影工作室把这里这里的细节,以及那里那里的颜色都按照他圈出的意见调整一下。
设计总监微微欠身,表示遵命,然后快步离开去执行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细节,我记得特别深。大概是那个阳光明亮的午后,在那间静悄悄的会议室里,你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极致的专业度背后蕴藏的力量。
不需要大嗓门,不需要故意炫耀权力。你只需要变成这个领域里最专业最Top的人,你就拥有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权威。
那天晚些时候,Grace带我去参观了JOY的版权陈列室。
房间不是非常大,各国版本的JOY都规规整整地陈列在架子上。“很多版权内容是共用的,例如封面、明星报道,甚至时尚大片,”Grace说,“一旦发现某个版本的内容制作水准脱离了我们要求的轨道,我们就会非常严肃地去和当地主编谈话。”
有一面书架尤其特别:上面陈列着一本一本字典一样厚的册子,统一装帧成硬皮封面。
Grace说,这就是传说中的JOY Bible.
每个拿到JOY版权的合作方,都会得到一本这样的JOY Bible,里面会像词典一样,一条一条列出每个栏目的执行要点。“你这两天开会和Stephan聊到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她笑着说,“不过Stephan对中文版很满意,我猜,你很快也会拿到一本JOY Bibl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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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慕尼黑的最后一天没什么事,Grace建议我可以去附近逛逛。正值11月底,她和同事们已经开始忙着给合作伙伴们准备圣诞礼物了。
JOY的圣诞礼盒是一个正方形的大盒子,打开后是12月的月历,总共31个小格子。掀开代表每一天的小格子封面,里面都藏着一颗口味不同的巧克力。盒子封面上,印着所有JOY同事的照片。
“我们也给你准备了一盒哟,”她开心地说,“估计能和你同时抵达上海。”
圣诞快到了,每个人看起来都是轻松而愉悦的。
我去附近的超市逛了逛,给国内的同事们买了一大堆圣诞限定包装的巧克力。从超市出来的时候,下雪了。我踩着铺满薄薄雪面的小路走回去,鹅毛一样的雪花落在我的头上、肩上。周围不知道哪里的喇叭在播放着圣诞歌曲,路边的圣诞小木屋也搭起来了,热腾腾的炉火在小屋里烧着,感觉非常温暖。
路面有点滑,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小心走着。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甜美而忐忑,开心又伤感的心情。
回到Grace的办公室,意外地发现Stephan也在。
他是特意过来跟我say goodbye的。“我只想要说,我真的,真的非常期望我们会有一个中文版,也非常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跟你一起工作。”他说。
Grace在旁边帮腔说:“我们这边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接下来全看你们的态度了!如果你也喜欢JOY,回去以后一定要非常努力地跟我们一起推进这个项目哦。是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行,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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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末,原本正好能赶上慕尼黑圣诞集市的开张。我谢绝了大家挽留我一起过周末的好意,又匆忙飞回了上海。
临飞的时候正好是傍晚。为了庆祝圣诞,慕尼黑机场两栋航站楼之间的空地,被临时搭建成了一座溜冰场。
时间还早。我就站在栏杆旁,捧着一杯咖啡,看着大家开开心心地在那里滑来滑去。空气里都是独属于圣诞的甜美的味道。隔壁航站楼大厅灯火明亮的书店里,还张贴着JOY最新一期的巨型海报。
这三天的慕尼黑之行,漫长得好像三十天。现在,它要结束了。
然后,DTM德国房车大师赛的上海站马上就要开赛了。
这就是我不得不赶回上海的原因。
我的赛车迷老板赞助了这场赛事,每辆房车都是一个广告位,上面可以喷一位赞助商的logo。比赛第一次在上海进行,我们那辆车的车手过往成绩不错,于是整间中国公司把这个赛事作为一个品牌宣传大事来进行。
落地后马不停蹄赶到浦东,还是错过了一点点,预赛已经完结。
中午在餐厅吃饭,遇到了奥迪车队的一群工作人员。我们一起聊了会儿天,其中一个德国男生说,天哪,我就是你们那辆车的技师呢。
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他说,你们的车在预赛的时候撞了,也就是说,决赛赛场上是看不到你们的车出现了。
那天下午的决赛,如果撇开这个意外,还是精彩的。小舒马赫就在我面前一米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还对着我的手机镜头做了个鬼脸。
然而我们还是略显落寞的,坐在观众席上,看着一辆又一辆的车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当中并没有我们的车和车手。
老板搞了不少VIP票请广告客户们过来看,其中一位终于没忍住:“我好像一直没有找到你们的车啊?”
广告部leader一脸镇定地回答:“车速太快了,你看不清logo是正常的。”
是的,我放弃了欢度圣诞集市的周末,为之赶回来的这场比赛,它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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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一个月后收到了Grace送我的圣诞巧克力。它在海关那里滞留了很久,等终于拿到手的时候,盒子已经被压扁了,所有巧克力都被压成了碎片,完全不能吃了。再后来,我们在那本JOY试刊里,填进了真正的文章内容,并且在北上广搞了目标读者调研。
用户反馈结果很正面。但是最终评估下来,我们还是没有引进这本杂志。
平媒市场的走向已经不太乐观了,公司最终认为,在这个时间段引进一本在国内没有任何品牌认知度积累的外刊,风险还是有点儿高,尽管它有非常成熟的内容管理机制。
嗯,我认为这个结论非常实事求是。
其实对我来说,当我从德国技师那儿听到坏消息的那一个瞬间,我的潜意识里就已经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始于赛车场又终于赛车场的项目,结束了。
但是,我仍然不后悔,在那短短的十几天里,像堂吉诃德那样,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成立的目标而战斗过。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你的每一次努力,不一定都会获得回报。
就好像你为了这场比赛放弃了美妙的圣诞周末,你的车手却还没出场就撞了车。
这次短短的慕尼黑之行,不管是往前还是往后,都对我的人生轨迹完全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这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
我再没见过Grace和Stephan,不知道在平媒逐渐走向衰落的今天,他们还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去新的地方。
偶尔,我也会想,如果JOY的同学们有一天知道我根本就是带了一本无字天书去跟他们开了两天会,脸上的表情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也就是偶尔想想而已。
在那之后的第二年,我正式接受了赵小姐的邀约,跳槽去了互联网行业,正式搬去了北京。
做门户网站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有一年的冬天,我去纽约出差,纽约的同事带我晚上去逛时代广场。
我们从时代广场附近的一家餐厅出来,一路闲逛到了著名的洛克菲勒大厦。大楼前面有一座露天溜冰场,天气很冷,但是溜冰的人依然很多。
我们就站在栏杆旁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冬天的风吹过来,带着凉意却并不凛冽。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这个画面突然跟两年前的慕尼黑机场画面重叠到了一起。往事像老电影放映机里播放的画面,一幕又一幕,无比缓慢又无比清晰地从眼前滑过。
人生总有那样站在岔路口上彷徨的心境吧。当初我没能选择的那条道路,在两年后的这个时刻,又以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在记忆里发出温暖的微光来。
而我,就这样站在十字路口,伸开双手,坦然接受下一个命运礼盒里馈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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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姐其实现在在杭州,但因为懒,微博id一直没改。做过时尚杂志主编,写过书,做过门户网站……从一个写字的人,慢慢变成了一个搞直播的。在职场这么多年,她勉强算得上是一位有故事的女同学。如果你们不嫌烦,她会把这些故事,一点一点分享给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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