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笔者注】本章讲的是刑事审判的制度构造和价值选择。《现代汉语词典》：狱，官司；罪案。笔者认为，狱，专指刑事案件。折狱，指的是刑事案件的审判。朱熹《论语集注》：片言，半言。折，断也。子路忠信明决，故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宿，留也，犹宿怨之宿。急于践言，不留其诺也。朱熹也认为本章说的是刑事案件的审判。同时，朱注说子路审理案件果断，是正面的评价。但是，仔细审视孔子的话，却有另外一层意思。折狱，即审理刑事案件，涉及追究犯罪，动辄人命关天，怎么可以仅凭几句话或一方的片面之辞就定案呢？如果这样判案，不知道天下会有多少冤狱？孔子说这话，是否定的意思，不是肯定的意思。子路此人，具有侠士风格，为人仗义，疾恶如仇，办事干净麻利，但思考问题浅显，做事鲁莽，不问明原委，不分清是非，就直接下结论。放到一般事情上，勉强可以接受；放到刑事案件的审理上，这是明显的缺点。孔子点出这一条，是希望子路有所进步之意。可惜，子路秉性如此，他冷静不了，也细心不了，即使有时能冷静下来，该考虑到的事情还是考虑不到。因为他的头脑就是这样。如果考虑周全了，就不是子路了。

从本章的内容来看，孔子时代的刑事案件审判有如下特点：一是法官独任审判。子路一人就可以对案件直接作出裁决，不需要与其他人商量讨论。这是明显的制度缺陷。当只有一个法官时，其滥用职权是无法避免的。在法庭上，法官可以把法律视作儿戏，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即使法官素质很高，也难以作出公正的判决，除非是非常简单的案件，因为一个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他的自我约束也是有限的。二是缺少诉讼程序。诉讼程序是审理案件的长期经验积累所得，是人们汲取各种教训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是用鲜血和泪水换来的文化成果。按照程序一步一步走，就会把事实调查清楚，把证据准备充分，既能准确地惩罚犯罪，又能有效保护无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如果缺乏程序或者脱离程序，就会导致事实查不清，证据不充分，很难说能准确惩罚犯罪，往往会让无罪的人蒙受不白之冤。子路凭几句话或一方的片面之辞作出判决，明摆着没有依照法律规定的程序认真审理案件。因为，当时的法律缺少诉讼程序的规定，当事人的人身权利和诉讼权利根本没有保障。这种情况下，出现冤假错案是必然的。三是司法权没有独立于行政权。在我国古代，官员集行政权与司法权于一身，既无法对行政权形成有效制约，也无法实现司法官员的职业化，难以保证案件得到公正审理，难以保证司法官员集中精力审理案件。司法权依附于行政权，只能跟着行政权走。司法公正能否实现，完全依靠官员自身。如果出现包青天，就会查清案情，公正裁决。如果碰到子路这样的官员，就自认倒霉。四是缺少职业化法官。法官的素质直接决定着案件的审理质量。法官的选择关系重大。一个合格的法官，能够很好地适用法律，能够认真地审理案件，充分地实现社会正义。虽然做不到让每一个法官都像包青天那样，但至少可以做到让每一个法官都认真、谨慎地审理案件。如果法官都像子路这样，马马虎虎，粗枝大叶，社会岂不乱套？为了保障法官的选择，需要建立一套成熟的制度，需要法官职业化，需要法律作出明确规定。像子路这样的人，是不宜进入法官序列的。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现代刑事审判已经确立了一系列制度，最大限度地实现了社会公平正义。比较有代表性的制度有：一是建立法官选择任用制度，实现法官职业化；二是建立司法权独立制度，实现司法权与行政权既分离又制约；三是建立刑事诉讼制度，保障被告人的人身权利和诉讼权利；四是建立法官审理案件合议制，避免重大案件由一个法官定案。

放下子路本人是什么样的人不谈，笔者认为，本章的内容还体现了刑事审判的价值选择。公正与效率是刑事审判的两大价值。是公正优先还是效率优先决定着刑事审判的制度构造。刑事审判的公正价值要求查清案件事实，正确适用法律。效率价值强调单位时间内的结案数。子路的审判更多体现了效率，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价值——公正。公正是刑事审判的灵魂，离开了公正，刑事审判就变得没有意义。虽然不能因为没有查清案件事实就无限期地拖延案件的审理，但是，查清案件事实的确需要一定的时间。没有比较充足的时间做保障，案件事实是查不清的，公正是无法实现的。为了实现公正与效率的兼顾，法律对程序都规定了时间限制。如果在规定时间内还是查不清案件事实，只能按照疑罪从无处理。很显然，在面临公正与效率两大价值选择时，人们毫无疑义地选择了公正。在此基础上，再考虑效率问题。

本章最后一句是对子路做事的补充说明，为的是对孔子提出的批评打圆场，并非李泽厚先生等说的应作另一章，与这章无直接的联系。子路的风格虽然不适于干判决刑事案件之类的事情，但是也有长处，就是能够及时办理别人托付的事情，从不拖延。

【笔者译】孔子说：“凭着几句话或者一方的片面之辞，就可以对刑事案件作出判决的人，应该是子路吧？（子路考虑事情少、不周全，不适于做刑事案件审判，但也有长处，就是做事干净麻利、速战速决。）”子路的确如此，答应别人的事，从不拖延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