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文坛诗话 |
小说是“读”出来的 ——意蕴:水下的冰山 不错,小说是作者写的,但作者写的小说,来到读者眼前,外在形态只不过是白纸黑字。语言文字排列组合所形成的信息符号输入大脑,须经接受者调动他所储存的经验,通过想象、联想和幻想进行一次再创造,才能化为形象在意识屏幕上映现出来。从这个角度看,小说也是读者“写”的。 人的秉性、经历、教养等等素质各异,发挥想象的能力、方式和水平不同,因而读者是分类型与层次,是在变化和转换中的。鲁迅曾指出《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为 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他所列举的那些例证,眼光还是发自思想观点。至于艺术的感受,则“一千个读者的心目中,就有一千个林黛玉”。 清末笔记载有“红迷”之友的故事:一个“尊薛而抑林,谓黛玉尖酸,宝钗端重”,另一个则认为“黛玉尖酸固也,而天真烂漫,况以宝钗之奸,郁未得志”。两人“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姑且勿论观点因素,又权当做水平相等,他们享用艺术成果的消化机制与再造功能,也是大相径庭的。 凡真正的艺术品,都是经欣赏者再创造而得以最后完成的。开拓再造的空间,便是创作题中之义。小说素质与功能之一,也在满足人的创造欲。写小说是化实为虚,看小说是化虚为实,因而小说展示的世界,既有其规定性、稳定性,又有其模糊性、可塑性,这就给读者的再创造提供了相应的自由性、随意性。事实上,作者的创美活动,需要借助并能启动读者的再创造;读者的审美过程,大都是发挥其再造功能,对艺术成果进行自己的认证与加工。 而对艺术成果的领会、感悟,又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物质生产成果确切肯定,精神创造效应变化无穷。在小说里,一加一不一定等于二,况且那一原未必就是常数。因而精神产品一经消费者享用,便具有了相反相成的两重性:著作权归作者独有,可塑性则为社会公有。读者被召唤进虚幻世界,同时也就被调动起参与意识,把作者的成果化为自己的心得。这也是一种焕发生命力量的劳作,一种兑现生命价值的收获。 知音读者的再创造,不仅无损作者的专利权,而且恰恰表现为对作者的尊重与维护。他会跟作者一道来建设和守卫这一方圣土,以对作品的最体贴、最珍惜为荣耀、为乐趣,决不容许有人侵犯、亵渎。有些根据小说改编的戏剧影视,按照名著修建的景物造型,总难令人满意,甚或招致反感,原因就在这里:非知音的再创造,跟原著所表现所蕴涵的,跟读者所想象所期望的,常存差距。有的似是而非,有的面目全非,其结果是扭曲、损害人们各自再创造的独特完美。各种艺术都应具备其可塑性,但以造型手段为具体形象者,总会受到特定材质的局限。小说通过语言表达,便可以有再创造的无限空间。然而,这空间的有无与大小,却首先取决于作者的艺术观。因为,艺术中有一类是仅为满足人之消遣需求的,小说亦然。早期小说重在故事,故事旨在娱乐读者,多数读者之看小说,无非就是为了消遣。后来讲究“象外之旨”,却仍只是表现手段。直到近代,小说才更明确致力于拓展再造空间,成为开启与促进人之智能的契机和动力。 如今,随着时代的进展,信息的发达,越来越多的人已不再满足于被动接受,已不再痴迷于虚构故事。他们不仅需要“庄严的谎话”所提供的“更高的真实”,而且期望借助“水下的冰山”去探求那“潜在的真实”。于是,出现了如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海明威所喻的“冰山”类型小说。这类小说,以其更广阔的再造空间,满足读者新的需求,又吸引着新的读者。他们所向往的,正是那种朦胧美妙无以名状的境界。但对另外一些读者,则还一时莫名其妙。 读者总是各取所需的,作者就得根据自身条件创造作品同时也“创造”自己的读者。我这里讲技艺,无意仅只推崇“冰山”。况且,以情节引人入胜的小说,仍然是大品类,拥有众多读者。我想说的是:即便情节小说,也应开拓再造空间。我要做的是:在各类小说间,探讨其相通的契合点,把先锋性与大众性结合起来,以便各种小说在各自素质的基础上求得其最高值。那么,只要作者并不满足生产一次性消费品,就应该尽力去满足读者的创造欲。 为此,首先,需要把握艺术的本质。人类为自身完善与发展,进行这样一种活动:以形象为磁场,集真、善、美于一身,通过人际间心灵感应,使生活经验升华为精神财富,就是艺术。其凭借语言为媒介,又凌驾语言之上者,就是小说。因而艺术的小说,都各有其神秘性,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不清也道不尽,具备点铁成金的魔法和勾魂摄魄的魅力,能化现实的瞬间为虚幻的永恒,让一代又一代审美知音,如获至宝,如影随形,如亲雨露,如坐春风。 而这一切,绝不是可以用抽象的逻辑思维能够实现的。恰恰相反,任何纯粹理性的介入、干预,都只能对艺术建构形成限制、损伤。所以,要获取艺术小说之纯正,就得排除单纯理念,去写那种源于天籁、发自灵性、心领神会、情之所钟的文字。设使作者从一开始就计划着要给人以思想教化,那就将在实质上妨碍美感传达,并且会使读者就范于既定轨道,难以投身随心所欲的再造空间。有些作者创美水平之所以总是上不到一个新的档次,根本原因就缺憾在这出发点上。 其次,需要对创造对象进行深入思想把握。这要求似跟第一点相矛盾,其实不然:形象思维的终极目的,还是要归结到对于思想的发现与开掘上。人生在世的价值所在,就是要克服盲目性、增强自觉性、发挥创造性。文学创造的价值所在,也就是运用形象手段帮助人们,树立这种信念,实现这一追求。所以,作者总得先要深入把握创造对象的思想意义,而后才能通过形象体系创造出更丰富的思想内涵。若对材料本身思想尚未把握,如何能够开拓更广阔的再造空间。 但作者对思想的把握与创造,须在艺术轨道上进行,不应该也不可能如理 性认识那样明确透彻。艺术的思想,总是在朦胧中,在探索中,在追求明确透彻而终不能穷尽的过程中。因而作者的思想和他对思想的把握与创造,既高明又糊涂。真糊涂无艺术,不糊涂也无艺术,艺术就在“难得糊涂”。如脂砚斋说《红楼梦》,“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若曹雪芹不具备先进思想,不会有《红楼梦》。而那时若已有现代的思想,也不会有《红楼梦》。 其三,需要对生活与知识有宽泛而深厚的积累,在艺术的表现上则又要以一当十并点到为止。这看来是手法,实际也源于艺术本质。艺术产品给予人的,不该是出炉的面包,而应是待发的酵母。小说创作所揭示的思想内涵,不该是现成的答案,而应是求解的课题。但作者不是未曾而是必须吃过了面包,找到了答案的。或许他并没有完全品出那面包的滋味,并没有准确明白那答案的真谛,但他总是预感其中还有绵绵未尽之意,于是把这预感深深埋藏在小说里。 曹雪芹以超越同代人先进的艺术思想,认识到贾宝玉乃“古今未有之一人”,预感到“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厦倾、灯将尽”,但他不可能有如后世“明白人”所发掘的各种“妙论”,故而只在《红楼梦》中设问:“谁解其中味?”而这一问所生发的审美引力,召唤着后来人不断地去追寻,使得那其中味永远也解不尽。可见开拓再造空间的小说,总有寓言与预言性的。现实主义创作,讲求耐人寻味。现代新锐篇章,更是引导着自己的读者,不仅仅是理解作品,而要参与创作实验。 要写出这样的小说,应如海明威所说:“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的原理去写它。显现出来的是一部分,八分之七在水下面。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他认为:“一位作家可以比作是一口井……重要的事情是井里要有好水。最好是汲出定量的水,而不是把井水抽干,再等待它渗满。”他指出:“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 真正艺术的小说,应是水下的冰山。真正如冰山的小说,其魅力将长久迷人。197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辛格认为:“人性不会变到如此程度,以致大家对想象的作品不再感兴趣了。好的文学,没什么可惧怕技术的。恰恰相反,技术越多,对于人类的脑子不用电子的帮助能够产生些什么,也就越有人发生兴趣。”诚然,电视、电脑已经赢得越来越多观众,小说并未因此消亡。尽管电子技术开阔了艺术空间,运用文字拓展再造空间的艺术之花,仍会永远艳丽芬芳。
2019.10.27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