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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看”出来的——观察:眼中丘壑手下风云 作家写小说,经由想象和幻想创造出一个虚幻世界,可以说是“无中生有”。但如果他对现实世界一无所知,全然凭空是想不出来的。实际上,小说家的虚构,应该说是“有中生无”。 这便有个过程,“想”之前先要“看”:对客观存在的各种事物,进行艺术的观察。正如鲁迅对初学作者所说:“如要创作,第一须观察。”观察,观看审察事物,是写小说的首要前提。 对生活不进行细致、长期、深入的观察,不可能成为小说家。福克纳曾说过:“要成为一名小说家,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经验,观察,想象。” 经验,是通过切身实践得来的生活体会和知识技能,是主观与客观交互作用的结晶。观察,是进一步发挥主观能动,通过以眼睛为主渠道的感觉器官去获取经验。观察的过程,是经验的开拓与延伸。观察的结果,是经验的印证与补充。 观察由好奇心、求知欲和创造性结合而成,观察应是作家本能。契诃夫认为:“作家的本分就在于观察一切,注意一切……作家务必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目光敏锐、永不罢休的观察家,让观察成为习惯,变为天性。”曾有记者问海明威:“ 当你不在写作时,你仍然是一个观察家,时常寻找可能有用的东西,是吗?”海明威答道:“诚然。如果一个作家停止观察,那他就完了。但是他不必有意识地去观察,也不必去想怎样它才会有用。开始的时候也许会那样,后来他所看到的每一件事情,便都进入了他知道或者曾经看到的事物的庞大储藏室了。” 福楼拜指出:“真正的艺术家,首先是一个观察家。观察的第一个特质,就是得有一双好眼睛。作者若产生坏习惯——让私人的利害迷乱眼睛,那么事物就会看不清楚了。”罗丹认为:“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虚幻世界能否建造成功,关键在小说家是否具备一双好眼睛,有没有“看”,会不会“看”。眼中有丘壑,手下起风云:小说是“看”出来的。世界和人生,是以差异与特征呈现于人们眼前的。万事万物,万千姿态,各具特征因而互相差异,互相差异从而各显特征。但这是一般人大都能看得出的,小说家的观察则必须更灵敏而精细。一般人看不到或所忽略的,恰恰是小说家所感兴趣和所需要的。那就是细节——各种事物之间极其微小却非常重要的差异与特征。这便是小说家的观察力——善于看出一般人乃至同行们还没有看到或已经被忽略掉的细节。小说家创造的功力,取决于他所禀赋和所锻炼的观察力。 福楼拜曾教导他的弟子莫泊桑:“对你所要表现的事物,必须长时间地全神贯注地观察,以便摄取别人没有发现和没有写过的特点。任何事物都存在着未曾被人发掘的特点,因为一般人用眼睛观看时,只习惯于回忆前人对这事物的想法。而在最细微的事物里,也会有一点点没有被认识过的东西,我们应该去发掘它。”师徒两人街头散步,迎面过来一辆牛车。福楼拜要莫泊桑以此为题写出几个内容不同的作品,提示说:“拉车的牛,早上和晚上神态不一样;赶车的人,喝醉了酒和没吃饱饭对牛的神态也不一样……细致观察这些情况,就能写出多篇文章。” 禀赋观察天性,只是一种潜能,要能当成作家,还须加强修养。最初阶段,观察应该有意识地进行,并要设想怎样才会最有效用。作为锻炼,经常展开艺术的观察,也就是在为创作进行形象的积累。熟能生巧,当这种锻炼已经化作本能,观察便又回复到无意识状态,也就不再追求具体的用途,而成为了小说家的习惯。 为了形成职业习惯,需要把握“看”的要点: 一要自觉——主动地、有意识地、满怀热情地留心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态;不可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二要经常——随时随地,日积月累,坚持不懈,持之以恒;不可“临时抱佛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三要细致——在一般人难以察觉的细小差异和微妙变化之中,把握事物的特点,做到明察秋毫、见微知著;不可粗枝大叶、掉以轻心。 四要广阔——扩大视野,开拓生活面,到最广大最丰富的艺术源泉中去;不可囿于身边人、眼前事,“坐井观天”。 五要深入——由表及里,透彻内涵,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不可停留于表面现象,“浮光掠影”。 六要敏锐——让眼光紧跟日新月异的时代步伐,及时看到生活中新的动向、新的图画;不可“墨守成规”、“麻木不仁”。 这样,只有这样,运用艺术的眼睛,做好生活的观察员,才有可能成为读者认同的小说家,当好时代的“书记官”和历史的“检察官”。小说家的观察对象,主要是人。而人之身心诸多方面,不是一眼都能看到的。容颜体态、举止行为等外在的风貌,固然可以静观默察,使之须眉毕现;隐蔽的思想和潜伏的情感等内在的神采,则不可能真正看到,需要经由逻辑性的推理来猜测与认定。尤其是有些思想情感,只在特定情况才显露,就更难以把握。所以,对于人的观察,必须跟经验和想象结合在一起。经验可以印证外观,想象能够补充内心。小说家的使命也正就在这里:不仅要把别人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贯穿起来,而且要能看出人的精神状态,看出一般人注意不到、甚至本人也意识不到的灵魂表征。这种具有凝聚力和穿透力的观察力,就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小说家不可或缺的洞察力。要想人物塑造成功,特别是要创造典型,必须具备深邃的洞察力。 观察加上经验和想象,可以深入到事物本质,深入到人物灵魂,即是洞察。洞察不仅是客观的摄取,而且更重要的是思想感情主观的投入。王国维曾指出:“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可见 真正艺术的“看”,与其说是用眼睛,毋宁说是用心灵。福楼拜强调“要有一双好眼睛”时,随即指出:若只看私人的利害,会迷乱观察的眼睛,“唯有一颗严正的心,方能大量产生才情。”观察不仅是眼睛的技能,而且是心灵的工程。 鲁迅“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他塑造的人物,大都是“静观默察”的成果。在他所接触的人中,确有一个以打短工为生并曾当过小偷的阿桂,那是阿Q的原型。鲁迅对阿桂等人物原型,是经过“静观默察,烂熟于心”了的。但“阿Q的影像,在我的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却一直并没有写出来的意思”,直到观察与思考深入进“国民的魂灵”,这才拿起笔来,创造了能够使许多人从中看到自己的典型。写作途中,“到阿Q被捉时,做不下去了”,鲁迅在给友人信中透露,“曾想装作酒醉去打巡警,得一点牢监里的经验”。这当然只是一种心情的表白,却也可见他对待观察何等认真。 假使曹雪芹对“当日所有之异样女子”,不是从小起就进行了“半世亲睹亲闻”的观察,对她们的“行止见识”,“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没有“一一细考较去”,怎么可能“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塑造成功《红楼梦》中一系列一颦一笑栩栩如生的鲜明形象。 仅以刘姥姥宴席上引发的一场笑为例——“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然而音容笑貌各有不同:湘云将“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哎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拉着她奶母,叫揉揉肠子”。若对这普通常见的生活情态,未曾有过精细的观察,恐怕难以描绘得如此活灵活现。 对贾宝玉,曹雪芹当然更是观察透彻、体贴入微——看得出那形象的原型,来自他非常熟悉的朋友,甚至其间糅合着他本人。一方面,他把观察所得“实录其事”,另一方面,又投注进了自己的理想:尽管还不完全理解,却倾注着满腔热望。既严格遵从客观实际,又充分发挥主观能动,创造出了“今古未有之一人”。这一典型,可以说是天才作家之经验、观察和想象高度凝聚的结晶。所以,脂砚斋说:“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虽然如此,曹雪芹毕竟“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洞察其“于国于家无望”的实质,这才石破天惊,描绘成功这“古今无双”的“绝代情痴”。 曹雪芹对生活与人物这样的“看”,如千手千眼的观世音,有大慈悲,大智慧,大法力,能洞察大千世界,透彻万事万物,普渡芸芸众生。 2019.10.26日晚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