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文坛诗话 |
谁解荒唐言中味——思想:一颗看不见的种子 不错,推动你拿起笔去创造虚幻世界的力量,主要是情感。在艺术天地里,情感乃是先导和决定性的因素。然而,如果一味沉浸在感情里,不对所要表现的事物进行思想的光照和开掘,那么,小说创作也难顺利进展并取得切实成功。 常见这样的稿件,有一定清晰形象,有相当完整故事,就是没有能感召读者的思想,或虽不无思想却缺乏一个既鲜明又深邃的主旨精神。对这类稿件,就其本身提出意见,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它们在总体上,缺乏营建虚幻世界的“蓝图”。 体现虚幻世界的小说,是需要作者运用自己所禀赋和修炼之形象的思想规划并建构的。思想,是人类在实践中总结出来关于自然和社会的认识与知识,是对生活中真假、善恶、美丑的判断和反应。小说,便是这种见解与理想的形象画图。 小说中的情感无不和思想互相依存。若只在这两者之间权衡,思想更为重要。因为,无论任何情感,怎样变化莫测,最终总能找到它的思想源头。情感之所以萌动,无不由于主观对客观进行了判断并生发了反应。对于小说家而言,这思想不是理性的抽象的概括,而是感性的形象的体现,它是具有思想的形象,可谓形象的思想。形象的思想,其思想不是外加或附属于形象,而是形象本身内在的、与形象融为一体的。有些人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家,就因为他富于形象的思想。 形象的思想掀起情感的波澜,推动作家诉诸笔端,虚幻世界得以营建。尽管有些小说作者有时并不清楚,是何思想推动着他,创作之后仍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思想,也不能就此说明艺术活动没有思想在起作用。没有思想的艺术是没有的,追求没有思想也是一种思想:把意蕴表现得更复杂、深邃、含蓄——这该是高品位创作的题中之意。不然的话,只要禀赋形象素质,任何人都可以梦呓一般胡诌一气而成为艺术家了——不讲求思想的小说家,只好就由他自己来兼当读者了。 事情应如别林斯基所说:“一切艺术作品的本质,在于它们由存在的可能性变为存在的现实性这一有机的过程。思想像一颗看不见的种子那样,落在艺术家的心灵上,于是从这丰饶的土壤里,在一定的形式内,在充满美和生命的形象中,滋生,发展,终至出现了一个完全特殊的、整个的、自成一体的世界。”他指出:“正是思想,构成了一切艺术作品的真实内容。这种思想在艺术作品中是作为一定生活面的一定看法而被感觉到的,它是给予作家创作以灵感和生命的主旨。” 可见,形象的思想,是构成艺术不可或缺的要素,是隐藏于事物之中的深层含义,是文学的命脉和价值所在,是小说家的灵感源,是作品的生命线。小说所蕴藉的思想,以“文以载道”而“寓教于乐”的功能,满足着读者的求知欲。它提供的知识,能使人感同身受,在潜移默化中得到营养与启发。它比其他知识更具迷人魅力,“比一切政治家、理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马克思)。它是演示人生的舞台、展现世界的窗口、鼓舞心灵的旗帜、“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鲁迅)。 所以,作家有情虽是根本,但给予他创作灵感和生命的,还是思想。为此,文学家应该成为思想家。这就需要他对生活有确切的理解和深入的探索,从中能生发出自己关于世界和人生的看法与想法,使作品所反映的比实际更美、更高、更有集中性、更带普遍性,足以给读者清醒的认识、明智的启迪。在这过程中,作家自身的思想水平与境界,他运用形象创造思想的能力,无疑起着关键作用。惟其思想高于、先于且新于常人,又善于通过形象表达思想,才有可能取得成功。 真正的创作,总得先弄清楚情感来源,明确要表达的思想内涵,然后再摆脱掉这理念,任凭形象驰骋。其间,思想与情感并行,共同起先导和决定作用。题材的选择,由思想与情感交织的取向划界;主题的确定,靠思想与情感融汇的能量落实。因而可以说,写小说就是作家对生活有所发现,而后运用形象创造思想。 莫泊桑说过,小说家的目的,“不应该仅仅是讲一个故事以取悦或刺激读者,而应该是迫使读者去思索、去理解那更深的隐藏在事件之中的含义。那是小说家已经见过、已经想过了的,他从全部、仔细的观察之中综合出了一种独特的方法,用以看待世界和人生,从而产生一种对于世界和人生的个人想象。这种对于世界和人生的个人想象,就是他要灌输给读者,因而才在自己的作品中加以再现的。” 那也就不妨说,思想穿透力就是艺术生产力。设使事物真谛并非深藏底里,人生奥秘可以不言而喻,艺术有何魅力?正是小说家对生活的发现,为艺术拓展了天地。同样的生活内容,因小说家观察、思考、推动的角度与力度不同,其抒写所蕴涵的思想深度与广度便各有差异。在这种情况下,并非题材成全小说家,而是小说家造就题材。创造的成败优劣,常是由思想的穿透力决定的。 小说家在纷繁缭乱的生活现象里发现了具有典型性的事物,在错综复杂的事物中发掘出带有规律性的道理。他要追求、要实现他所爱这样的人与情,要摒弃、要消除他所憎那样的事与理。于是又把自己的主观意愿倾注进去,促使生活在小说里有所变化与升华,创造出另一个理想的生活和生活的理想。这便需要小说家在发现的基础上还要对生活有所发掘与发展。 小说,就是作家对生活的发现,发掘,发展与发言。 小说家的发言,也是对人类的一种贡献。人类为生存发展,要认识并改造世界,总会通过各条途径进行各种发言。政治家用革命教育,经济家用生产规律,科学家用发明技艺……小说家用的就是他所创造之虚幻而又真实的艺术世界。 正是这样,小说是作家对生活摄取与对生活倾注的结合,是精细刻画、美妙描叙与澎湃激情、深邃哲理的融汇,是对情人的爱恋,对仇人的憎恶,对哲人的景仰,对庸人的惋惜,对审美之人说的悄悄话,对世界与人类发出的预言和寓言。 就是这样,热爱生活,关心生活,熟悉生活,有想象,有幻想,有理想,能发现,能发掘,能发展,才有可能会写小说,才有可能在虚幻世界里跟现实世界中各式各样也有想象、幻想与理想的人对话,做现实世界与人类社会的代言人。 凡不无一定价值的题材,内里都有一个能量最大的底蕴核心。小说家运用思想的穿透力,准确有力地撞击它,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取得超乎题材本身的效应。这种撞击,有时须几经斟酌,反复调试,直到觉得可以欣然命笔,才好进入幻境。这种时刻,即便作家自己还不甚清醒,也表明他已提炼出并确定下了作品的主题。 能经受读者与时间检验的主题,应具有时代性、多义性、超常性、恒久性。 时代性即社会性与群众性。每个时代都会培育其对生活的思想和理想,必然投影于社会现实一切事物之上。作为生活映像的文学,不可能脱离开时代的制约。每一历史时期都会有它时代性的总主题,透露着当时群众急切关注的问题和情绪。唯有体现时代精神,显示历史的大趋势和社会的总需求,才能赢得世人瞩目。 多义性即丰富性与复杂性。形象体系总是多样、复合的,读者群体总是各有视角、观点的。同一形象可以表达多层次与变化的含义,不同读者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体会。艺术创作特色之一,就在其不确定性与不稳定性。真正艺术的主题,是既单纯又丰富、既明确又复杂的。厚重朦胧耐人寻味,贫乏浅直则味同嚼蜡。 超常性即启蒙性与独创性。创作之于生活,就是超常之举。它把正常引入非常,演化新奇故事,以期启蒙益智。作为故事灵魂之主题,应能超越常人见识,起到先知先觉的预言作用;超越事件自身,具备发人深省的寓言性质。而作家作品之出类拔萃,全靠主题独创新颖。振聋发聩刻骨铭心,人云亦云则如风过耳。 恒久性即文献性与经典性。作家集美神与史官于一身,他所抒写的思想应能持续稳定焕发光彩,既醒目提神于当今,又营养身心于后人。在人与自然和社会的关系上开掘深长意蕴,从生存状态与生命价值角度帮助人们,克服盲目性,增进自觉性,发挥创造性,才有可能点铁成金,创作成功劝世又传世的艺术珍品。《红楼梦》就是一部诠释不尽的小说经典。它虽“假语村言”,却有真知灼见;虽“无朝代年纪可考”,却是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千秋万代的人生宝典。曹雪芹可谓他那时代最先进的思想家,否则未必能塑造出贾宝玉这封建逆子、旷代奇人。当然,这不等于说他已自觉追求自由平等、个性解放。他赞美人性,又忧患天倾,既“怀金悼玉”,又意图“补天”。只因他“风月情浓”,珍重形象,用他虽非自觉却已确立的先进思想融会于形象,所以才使得贾宝玉等一系列人物和人物间关系,使围绕和附丽于爱情悲剧所展开的跌宕情节和微妙细节,生发出多味隽永的含义。 那便是“荒唐言”中味,当今以至后世,将永远解不尽。作者自云之“痴”,既是“难得糊涂”,又是“超凡入圣”。可见形象能创造思想,思想却不能创造形象。 鲁迅的小说是思想与艺术的完美结合,但他自己说:“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鲁迅之后,当权思想指令艺术创造愈演愈烈,以致小说被异化为概念图解,当今小说虽有长进,但有哪位作家敢于发出这样的诘问——谁解荒唐言中味?
2019.10.26日中午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