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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立(1965—
2000年出版的散文集《蟋蟀入我床下》(东方出版中心)是耿立对早期作品的辑录,也是他对过往人生与写作经历的一番总结。步入新世纪后,耿立的散文“境界始大”,在全国散文界的声名亦起。迄今,他的作品已连续四年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选的“21世纪年度散文选”系列丛书,即《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入选《2005散文》,《义士墓》入选《2006散文》(此文又列中国散文学会评选的《2006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第六位,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赵登禹将军的菊与刀》入选《2007散文》(此文又列中国散文学会评选的《2007年中国随笔排行榜》第六位,并被《新华文摘》2007年第22期转载),《遮蔽与记忆:赵一曼》入选《2008散文》(此文又入选中国散文学会评选的《2008年中国随笔排行榜》)。另有一篇《藏在草间》入选《2008散文精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
缅怀乡土家园,是耿立早期散文的醒目印记。鲁西那片黄壤平原,黄河岸边的出生地,显然是他魂牵梦绕的精神依托,在作品中有时是白杨林依偎着的村庄,有时是虚拟的“木镇”,以及生长于斯、生活于斯的亲人与邻里。只不过,这种缅怀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因为作者一再哀叹与乡土故园的暌离,隐含着他困厄于都市文明的心理伤痛,为此,他的一系列乡土书写可以联缀成一首长诗:“失乐园”。
寓情于景、寓情于物是抒情的基本方式,耿立对乡土家园的缅怀,首先表现在着力描绘工笔或写意的故土“风景画”、“风物画”。耿立喜好以“平原”开篇,仿佛是对故乡的远景瞭望和高空俯瞰。“鲁西黄壤平原上有好多的河,亦有好多的潭。”(《老水河》)“家乡平原的冬天,田野里没有任何掩饰,每个角落都纯净得坦露无遗。”(《一枝花》)这样的开头,往往氤氲起着时间的久远和空间的辽阔之气。如果再把镜头拉近些,熟稔的故土景物将会拨动他的心弦。“那是一个叫做木镇的小镇,朴朴实实地虚卧在鲁西平原的坦荡上。几座老屋。几棵楝树和碾盘。傍晚几只善良的蝙蝠,绕着夕烟飞来飞去,偶尔传来一声两声老牛的哞声,身涉此境,会使人感到一种浓得扯不开的亲昵。”(《一枝花》)对故乡的亲昵,何止“夕烟”、“老屋”、“楝树”和“碾盘”,甚至传统观念中不祥的“蝙蝠”都给作者以“善良”之感。牵动耿立思乡之情的景物还有村镇旁的那片“白杨林”,村后的那条“泥之河”,以及风雪的黄昏:“天地好像就有了凝重的气概,朴素土房中油灯的晕光开始洇出一小片豆黄,从堵满谷草的窗棂罅缝中漏出,雪,纷纷扬扬地落着”(《风雪黄昏》)。平原并非总是如此的凝重和静谧,耿立对平原上的声音异常敏感,他独具匠心地以声音入手来写平原上的一些卑微而不平凡的生命,如牛、驴,如青蛙、蟋蟀,它们是他的故乡“风物画”中别有风味的部分。《世间有牛》写作者对鲁西老家的牛怀着复杂的情感,但“夜间或清晨听到它们缓缓的一声长哞”,还是忍不住“感到一种亲昵温情”。而对待驴子,作者甚至不吝用“亲爱的”来称呼,并喜欢聆听半夜驴嘶:“唯有一腔嗓百般的洪亮,半夜里倏然一叫,直直让人梦回睡醒”。(《驴魂》)对耿立而言,故乡的蛙声更具有震撼灵魂的力量,让他“不知为什么,我的泪已涌到了眼底”;让他“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不绝如缕的蛙声,我的心一下子惊悸了”。(《惊悸蛙声》)他不断地自问“不知为什么”,惊叹于这种超越理智的对故乡的渴慕之情。而“唧”的一声蟋蟀的鸣叫,是“如雪如水”的,在酷夏里能够抽干作者的暑气,也打开了他关于故乡的思绪,“从幼年,一直到二十岁,蟋蟀一直陪我在山东西部的乡下。”(《蟋蟀入我床下》)耿立后来说:“散文作为一种可能,我先前的想法,有一点故事,小说的,有一种精粹和境界,诗的,再就是散文自身的,三者的纠结,成为一种广义的散文文体,故我的散文有许多的虚拟”。[①]然而,他对故土风物的描绘却非“虚拟”,因为这种故土风物已与作者真实的故土之思合二为一、不可剥离了,并且它能营造“一种精粹和境界”,是“诗的”。
耿立对故乡的缅怀之情,还表现在他的作品中点染而成的“风俗画”与浓墨重彩的“风情画”。耿立的散文确有很强的叙事性,并且大多是“虚拟”的,即他所谓的“有一点故事,小说的”,但他运用或实或虚的故事烛照了故乡真实的风土人情,真实的人间冷暖。“风俗画”中除了婚丧嫁娶的仪式的点滴描写,被耿立运用得不同凡响的是传统戏曲。菏泽是闻名的戏曲之乡,耿立写传统戏曲深入民间、深得农民喜爱的乡风,更通过戏曲写出了那方土地上的人的灵魂。《村戏》中13岁的少年,听着笙弦齐鸣,爬墙去看《赵氏孤儿》,他甚至弄混了戏里戏外的人生,“他将满把的石灰面子全部抛出,对着那奸贼的白脸。”《白棺》写父亲在运麦子去打面的静寂的路上,漫不经心地唱起歌来:“往前望白茫茫是沧州道,往后看不见我的家门。”歌声悲壮苍凉,是曲调古老的《林冲发配》,父亲凭着戏曲获得了对困苦现实的片刻的超越:“我想在他歌唱的时候,他大概把我,把驴车以及驴车驶进的原野也忘却了吧?那驴子的踏踏声,那麦子,那歌唱的回响声都与他无关。”相对于风俗画面的随意点染,耿立对故乡的人情始终保持着赤子之心,常常沉湎于一幅幅“风情画”不能自拔,有血浓于水的亲人之爱、温暖和煦的邻里之谊、朦胧伤感的初恋情愫,以及真切动人的师生情意等等。他在《还乡》中有动情的直接表白:“家是生命的脐处。遗传、习俗、血缘与亲情是人最初所本。人们在家里诞生、成长,从此跨入世界,家园是人们情感最柔软的部位,是人处世立命之所在。它是童年的记忆,是青春的激动,是父母的呵护,是邻里的温慰。它是生命的本原,亦是生命的终止。”其中表现最真切的是有关亲情的图景,而在对亲情的回忆与描摹中,父爱又是耿立大写的主题。散文集《蟋蟀入我床下》中他坦承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三篇作品都是写父亲的。第一篇《白棺》写不到七十岁的父亲为自己打了一口棺材。父亲如土地一样朴素,“就像一穗麦子”,“到了今年老家的麦子从泥土里走出来被收割以后,父亲想到了自己的归宿。”作者在内心震动之后产生了无尽的愧疚,为没能让父母“过得暖和些,光彩些”而伤怀。然而,父爱的博大早已超越作者的自怨自艾,父亲压根没想过儿子的回报,他以儿子为荣,甚至打这口棺材也是为了将来“省了儿子的许多事情”。第二篇《茅根》写父亲一次进城看“我”和孙子,知道“我”得了鼻衄,鼻孔常常血流如注。不久,父亲再次进城,“已70岁的父亲,带着褐色的农村老头常戴的羊毛制成的棉帽,摇摇晃晃地走来。”父亲带来了治鼻衄的茅根,是他忍着摔伤手指的疼痛在河里一根根刨出来的。小小的茅根,承载了巨大的父爱。第三篇《父亲》(入集后改题《父亲的墓志铭》)写面对中风后已经瘫痪失语的父亲,作者沉痛而纷乱地思索父亲的意义:“父亲,就是你在生命的行程中越来越接近的那个人。”作者承认父亲是一个弱者,但父亲如同土地,土地最低贱,土地也最永恒。
在风格上,耿立早期散文是清新忧郁的。一方面,他在书写故园时常常运用儿童视角。因而,一些作品天真有童趣,语言灵动而澄明;而另一些作品中,儿童叙述者懵懵懂懂,丝毫不知成人世界的龌龊,悲剧的降临最终让故事染上一笔忧郁的色彩。另一方面,清新忧郁的风格来源于作者“失乐园”的心理基调。现实生活中作者离别故土身居城市的事实只是其一,实际上这种“失乐园”式的忧郁带有强烈的文化意味。在现代化进程中,农耕文明的不断萎缩与都市文明的强势扩张是不可抗拒的现实,然而,农耕文明并非一无是处,可以轻易抛弃的,它带给人的家园感,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状态,都是现代文明所缺乏的。因此,耿立早期散文的“失乐园”的哀叹是具有世界性的文学母题,相应的,具有共性的,对故土的缅怀必定产生大量清新的、带有牧歌情调的描摹。
步入新世纪,耿立同时也步入了中年,随着阅世阅人的深入,读书写作的厚积,他迎来了喷薄的现阶段。耿立散文在现阶段的成功,是他超越自我,向文学纵深突进的结果。第一,他突破了自身经历的束缚,向历史深处寻找文学创作的源泉。当然,耿立追寻的历史不是宏大叙事的民族史、世界史,而是故乡的地方史。这正是由缅怀故乡顺理成章发展而来的,早期作品《回忆蝗虫》已经显示出这样的倾向。“蝗虫飞行时翅膀交错的声响,曾使许多人耳膜坼裂,鲁西平原那时一下多了几许双耳失聪眼瞳明亮之人,那是一九四二年”。作品以现代人难以想像的细节揭开了地方史上的一场灾难。现阶段的力作是《义士墓》[②],《义士墓》从家乡墓地上一方矮矮的石碑引出了一个抗战时期的故事。在作者的故乡什集的西北角,那时有一座营房和一座炮楼,“住着一个班的日本人和十几个中国人”。厨师王士臣带着雪地里捡来的哑孩,操持着这二十几号人的吃喝。为首的日本人桥本养了一条大狼狗。一天,王士臣喂狼狗时,“一根骨头卡在了狗的喉咙,”他吓得连忙给狼狗灌醋,却被它咬住了手。为了救师傅,哑孩顺手拿起一根劈柴打了狼狗,因此闯了祸。桥本集合队伍,把王士臣吊在单杠上,作为靶子练起了枪法。王士臣惊吓受辱而死,“后来,整个炮楼的日本人全身发乌、口吐白沫痛苦地死去,桥本和他的狗也死了。”下毒的哑孩把自己吊死在那个单杠上。老中医石远来把哑孩埋掉了,并且树有石碑,正面镌着魏碑“义士哑孩”,背面是一段碑文,记录了哑孩的生平和壮举。作者最后抚今追昔:“每次到父亲的墓地,我总是用手抚去这墓碑的杂草与牛羊的粪迹,父亲去世有年,墓草苍黄,父亲是亲见过哑孩的,父亲曾亲手为哑孩成殓,父亲说老中医石远来对流泪的成殓的人说,不要把泪珠滴在哑孩的身上,那样,哑孩归去的路上,就走得不安稳。” 耿立把故乡人口耳相传的历史,点化成了动人的文学作品。地方史也许不能反映历史发展的全貌,也许不能辨明历史发展的方向,但它具有鲜活、生动、独特的细节,具有来自民间的本色和魅力。
第二,耿立进一步提炼故乡历史文化的精髓,使得现阶段的作品常常凝结着强大的道德力量。早在《曹州论》中,耿立就开始思索这片土地造就的民性,从历史上黄巢的反叛行为、小说中宋江的“忠义”信念,到晚清的“义和团”运动、民国时期的“无曹不成兵”,无不显示了忠、义、勇是曹州人最核心的品性。在一些作品中,忠、义、勇的道德信念是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结果,仿佛带有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质朴。如《义士墓》中毒杀日本人的“义士”哑孩,他的行为本质上是“忠”于个人的体现,是对于王士臣救命之恩、抚养之情的感念,因为他还没有形成民族国家的观念。甚至《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③]中的驴子,来到这边土地,仿佛也具有道德品性,一心“忠”于旧主。父亲从河南许昌带回来一头驴子,后来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卖了。然而,这头驴子常常夜间回来看望父亲,有一次白天远远看见他,居然“拖着犁铧奔跑而来”相见,“蹄脚上满是犁铧碰撞的血痕”。后来,驴子老了,买主想宰杀它。对着父亲,“满是泪水的驴子前膝跪着”,父亲把驴子赎了回来。不久驴子死掉了,父亲独自把它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作品中驴子对父亲的忠诚带有传奇色彩,而父亲对驴子的善待也不同一般,作者认定父亲的行为“是一种对生命珍爱和敬畏,是一种大良善”,最终作品定格于人与万物平等的伦理表达:“我爱你们,驴子和父亲!”把这种忠、义、勇的道德力量发挥到极致,并能够与现代民族国家伦理紧密结合的作品是《赵登禹将军的菊与刀》[④]。这篇散文也有挖掘地方史的特点,作者到菏泽城外探访抗日英雄赵登禹的旧居,然而历尽沧桑后,将军的故居成了土墙围着的一片空地,只有“土墙边上有菊花强茂地开”。赵登禹是大勇之人,在喜峰口亲率大刀队偷袭日寇;是大义之人,与部下情同手足;是大忠之人,对母亲不能尽孝,抛妻别子,在民族危亡之际以身殉国。作者把赵登禹将军的完美的道德品性和故乡文化联系在一起:“他内在的一种心理品性和地域性格规定着他制约着他,这根深蒂固的文化一脉在赵登禹将军的大刀上,也在他的菊花情怀里,熠熠闪烁。” 同为讴歌抗战英雄的另一篇作品《遮蔽与记忆:赵一曼》[⑤],读后是令人心情难平的。赵一曼虽非菏泽人,但耿立看重的是她不输于任何人的爱国心与铮铮铁骨。文中对日寇用酷刑施暴的真相揭露甚详,引用了不少触目惊心的原始资料。这些内容深深地刺激了和平时期的人们的心灵,引起了很大的争论。[⑥]也许,这个现象正好验证了耿立的本意:只有用痛苦的记忆才能去除历史尘埃的遮蔽。
耿立在风格上的突破也是显而易见的,现阶段的散文常常是雄浑悲怆的。与早期作品触发于自身经历和带有青春气息不同,耿立现阶段的散文创作大步地迈向博大、辽远的文化和历史层面,加之中年时期作者充沛的思想活力、成熟的情感表达,因而实现了作品风格的成功转变。一方面,雄浑的风格,来源于作品中力透纸背的道德力量。如同《孟子》的犀利、雄辩,来自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上》)耿立对忠、义、勇等传统道德信念的现代阐释与张扬,也让现阶段的散文呈现出情感激越、气势磅礴的特征。另一方面,悲怆的调子,来自于作者的深沉的历史意识,作者的“念天地之悠悠”。最近多篇历史题材的作品不必说,一些写乡土的作品也是如此,《藏在草间》[⑦]一文最后写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比谁久远?只有土地知道。人走了,有时在地上堆一抔土,草也许笑话呢,那土最终被草统属,我听到了草在草间的咯咯坏笑,毕竟笑在最后的是它们啊。”作者故作轻松之语,难掩看透人生的悲怆。[⑧]
语言是文学的生命线,耿立对散文语言的锤炼可谓是一以贯之的,这也是他的作品能够吸引人、打动人的重要原因之一。“我的破自行车和我一起到小城读师专,是7年前的一个秋天。”(《茅根》)这样的句子利用歧义,产生了谐趣和自嘲的味道。《跛唢呐》、《蟋蟀入我床下》等作品通过写声响,发挥了语言的音乐性。而一些长短句的变化,有时令人惊叹。如《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的开头:“平原厚实的夜只有一种声音可以穿透,那是驴的叫声,文人说的‘马嘶如笑,驴鸣似哭’,对驴似是一种误读的诗意,根本没有触到平原和乡村那种土地、柴烟和衰草混成的气息,夜已深,驴的鸣叫忽然四面充沛慷慨地令没有准备的人吃惊,但过后,你就会习惯,这没有娇啼的声响,在黑暗里,在没有边缘和无比恐怖的胆怯里,驴的叫声是那么粗犷,毫不犹豫,格外精神,像是给睡在平原床上的人以示安然。” 明明可以写成六七句,作者偏偏写成让人读后透不过气来的一句。然而,平原长夜的背景便跃然纸上,而驴的鸣叫也似乎响彻读者耳边。此文中,父亲拉开门闩,看到了面临屠宰危险的驴。“满是泪水的驴子前膝跪着。”“是那样的不依不饶。”明明是一句,却被作者分成两句,并且分行为两段。这样的短句凝聚了极强的情感冲击力,作者故意不言明,留下空白让读者自己品味。可以说,耿立打破了语言的僵化、规范化,形成了充满灵性、个性的散文语言。
[①] 耿立:《自跋:散文的一种可能》,《蟋蟀入我床下》,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版。
[②] 发表于《散文·海外版》2006年第4期。
[③] 发表于《散文》2005年第3期。
[④] 发表于《散文·海外版》2007年第4期。
[⑤] 发表于《散文·海外版》2008第4期。
[⑥] 《遮蔽与记忆:赵一曼》刊出后,引起强烈反响。在网络上被多家网站转载,多人发表跟贴和评论;被《读者》2008年18期选载后,亦引起争论,《读者》连续多期登载争论文章。
[⑦] 发表于《散文》2008年第1期。
[⑧] 2008年2月3日的《南方都市报》发表评论说: “(《藏在草间》)以乡间的草为题眼,检视乡村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生命存在的意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比谁久远?只有土地知道。’温情之余,又有几分反讽及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