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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立这几年的散文连续被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
年度散文”及各种选本选载,且入选“2006中国散文排
行榜”、“2007中国随笔排行榜”,他的散文开始被人
关注。
我先前曾写过耿立散文的评论,主要是他早期的
散文,那时的散文,他是从摹写童年开始创作的。他出
生于六十年代末,家境的贫寒困顿,周围人的白眼凭
凌,使他的心灵受到创伤。然而他却从民间散存的书中
觅到快乐的家园。他从《三国演义》插图中一幅一幅地
描绘下所有的形像,还有一些别的杂书,他都千方百计
搜寻,他爱好童话,富有幻想,有时一夜连—夜在老家
堆草的土棚里,“诗意地理解生活”。正像康·巴乌斯
托夫斯基所说:“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
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宝贵的礼物。要是
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冷静的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份
礼物,那么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个作家。”在童贞少小时
代,世界对人们来说,和成人的视域迥然有异,童年时
代的太阳要红得多,炽烈得多,野草要繁茂得多,风也
狂得多,雨也暴得多,而且觉得天地与世界神秘朦胧,
有趣好玩。
他写童年散文的视点多是黄土平原上普通的风物,
而他却在自己未泯的童心上重新感觉一次,进行新的审
美组合。有时不局限于直接的感官观察,眼耳没有直接
感到的,也能展开想象的翅膀,超越了普通感觉的东
西。童年的天、地、树、月、虹、云、雾,在他的笔下
俗而不俗,他都有独到的观感。钱钟书在《谈艺录》中
引中外大师言,有云:“文词最易袭故蹈常,落套刻
板,故作者手眼须使熟者生,或曰使文者野。”“以故
为新,即熟见生。”从俗烂的题材中,耿立却唱出了别
样的声音。他的《童年的梦痕》、《笛韵》、《平原的
那边》、《白杨树的村庄》、《白杨树的学校》等篇,
都是以独特的感受力及别具风神的语言成篇的。《蝴蝶
信札》一文写到:“在树上。草叶,还有黑昆虫的窗棂
上,有只蝴蝶在给妈妈写家信呢,她要采集几多几多的
情节,寄给妈妈:
——春风淌过小渠走进水磨坊了。
——春风在白杨林爬上爬下。并且还告诉妈妈,二
月已经在鸟的啼声上挂上了长途,打电话的时候,让放
哨的蚂蚁听到了:要告诉妈妈,听了二月的电话,蛙声
开始长了,那蛙声是一个小小的植物,长着嫩嫩的叶瘦
瘦的枝和小木桥站在一起了。
可是,蝴蝶知道么,白杨林深处没有邮局,她的这
封对折短笺寄走的春天,妈妈能如期收到吗?”
天”化入新颖鲜异的意向里——蝴蝶的翅膀成了有生命
有感情的玲珑剔透的尤物,春天是蝴蝶寄给妈妈的吗?既
写蝴蝶之轻逸,亦写亲情乡愁之凝重。
不是现实冰冷的压抑,也不是恶浊污秽,而是对童年的
生活用想象的变异去重新塑造,这样就使他的散文的质
料构成与语言有一种诗的明丽。《窠巢》篇写到:“火
斑鸠开了一家当铺,专门收购和典租声音,当月色从白
杨林浮起的时候,她已经蹲在家里的柜台前,守着油灯
打盹呢。”普通的生物有了生气,有了灵感,在这表
象的后面,分明潜藏着的是一颗未曾泯灭的童心,这真
有点像中国农民出身的齐白石老人笔下写意的草虫鱼鸟
了。对孩子的心灵是布下云翳还是播种阳光,这是每个
作家必须慎之又慎的。
有一套路数,即抒写故乡凝重的甚或沉痛的生活。他在
这样的散文里主要表现故乡父老心灵的重负及对幽冥中
命运的嗟叹,他不仅仅把故乡定位为生身之所,而且还
有一种作为灵魂栖居地的“精神家园”的意义。如《别
样亲情》,《破唢呐》,《 村戏》,《一枝花》等篇,
是作者作为异乡人对故土重新审视的晶体。作者从一个
黄土沉淀的小乡镇生人长大,尔后离开故土的风物和人
文地域到城市求学谋生供职,颇使他有一种漂泊感,这
在作者的《白棺》、《父亲》、《怀念乡土》等篇里表
现的十分清晰,写了他阔别了乡土、过上城市公寓文明
的生活,加上人们受商品意识的影响,邻里和同事之间
彼此有些陌生甚至隔绝,故而为无名的焦虑与浮躁所困
扰,有某种孤独、失落、幻灭之感,因此他要在精神世
界筑建一个“家园”,为灵魂的栖居找一个处所。作者
在《怀念乡土》一文中写道“我在那片松软温厚的黄壤
平原生活了近二十年,尔后讲着一口渗透骨髓的家乡
话,离开那里成为一个外乡人,雨雪风霜,望里茫茫,
我终于深味了外乡人的息脉蕴义,像一个无家归依的孩
子,而朝着想象母亲在的地方,叫一声‘娘’的人。作
为一个外乡人,我已是满身创痕在异乡漂泊了十年,多
少阴雨苍黯的时辰,雨脚淅沥,总使我勾起那片黄壤平
原,平原深处的亲人。”泊泊荡荡,爱乡思乡之
情,层层叠叠积在作者心头的焦虑与乡愁,使耿立的散
文涂上—层沉哀的色调,正是以这种基调为底色,使他
的作品产生一种郁悒暴发的抒情效果。
但从2005年至今,耿立的散文作品呈现出一种区
别于早期的大气和深度,最近耿立写作的一些关于故乡
木镇的作品,如《藏在草间》等,让我有一种更为深刻
的体会,那不再是对童年生活美好的回忆,也不是对过
去沉重的感喟,而是站在一个高度的视角上,对人生或
者生命又多了一层体悟,那是一个达观的文人经岁月打
磨后的臻于成熟的境界。长期以来,在我们的评论家和
读者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正统的文学观念,就是所谓散
文,是用于叙事和抒情的具有适度篇幅结构的温和的文
体。但耿立的散文不是简单的纪实或者抒情,一味地靠
流畅的文字叙事来打动读者。读耿立的散文,你有时候
分不清究竟更准确地说是小说还是电影抑或散文,大概
是用散文的语言,来构筑小说中扣人心弦的情节,电影
中意蕴悠长的镜头吧。这可以说是耿立散文的小说化和
电影化。
《白夜》中,有很多可以称之为“情节”或“镜
头”的描写。首先电影的第一个画面:整个村庄因为无
边无际的大雪而变得异常沉静,仿佛回到圆咕隆咚的太
古,那一个冬日的雪夜,童话一般的村庄浑然—体,深
蓝的夜幕,白色的大地,晕染成天地之间温馨的靛蓝。
突然,油灯亮了,响声有了,渐渐地,十几个穿着棉袄
的孩童拿着粘了猪油的蒲苇棒,举着或红或原色的蒲棒
蜡烛,于厚实沉静的雪夜平原上浮现出来了。整个画面
动起来,孩童“嗷嗷”地叫着,跑着,嬉闹着,银白的
雪屑四散飞起,落在谁的脖颈里便丝丝的一线凉,雪地
上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延伸……接下来,第二个镜头:
顽皮的孩童在这阖静的雪夜里总想弄出点什么,他们说
“点云灯吧!”于是,在树杈里找冻得黑糊糊缩成一团
的麻雀,只有一粒一粒石子儿样的眼珠茫然地瞪着。将
麻雀浇上油,点燃,放飞,听黑夜里凄厉的惨叫冲上云
霄,火球划了个生命的弧线,变成灰烬下落。地上站着
的孩童,手里举着—线红蒲棒,懵懂。最后—幕,是全
文最精彩的一段:孩子放飞的火麻雀落在干燥一冬的苇
子垛上,引发一阵噼里啪啦的激情燃烧,映红了夜空。
父亲深夜回来,满身灰尘,他说在烧着的苇子垛里跑出
两个相好的知青。画面回来,重新回到少年的眼前,
“一个少年开始无尽地愁楚,而外面是无垠的弥望的白
啊。”《白夜》好像是—部电影,—个情节就是—幅画
面,在一个个流动的电影镜头的不断转换中,弥漫着一
种别样的情愫。我觉得这应该拍成一部电影。
士墓》、《赵登禹将军的菊与刀》等是耿立散文小说化
的另一种体现。他写散文,但不拘泥于散文的格式和
套路,也将小说的元素信手拈来,加入到本真的叙述当
中,却能收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回忆蝗虫》中的“生
煎驴肉”、“蝗虫渡河”、“—个烧饼便可换一个女
人”、饥饿的人们使用一些动物的伎俩来抢占食物、
“父亲”在睡眼惺忪的时候看到热气腾腾的汤锅里煮着
人的大腿;《 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中,驴子含泪的眼
神和它在垂死前的东家;《义士墓》中哑孩的复仇……
这些让人过目难忘的情节在耿立的散文中比比皆是,融
汇了小说的散文是他的独特名片。耿立善于描写,写景
写物写人,他都有自己特别的一套笔法,色彩、光线用
得妙笔生花,比如他写的木镇的虎头鞋,赭黄、蓝黑、
银白,颜色交织,大胆夸张,“这种感觉只有祖辈生活
在平原的人,只有那些乡村艺术天赋的人才可捕捉。”
对于他写的木镇女人手中棉线的颜色和春天的光,更是
让人惊叹,一切素朴的风物一经耿立那双敏感而多情的
眼睛,便水灵灵地活了起来,像少女一样,有了脉搏和
怦怦的心跳。
比如“一踏到木镇的泥土,鼻子里呼吸的就是草
的味道。那种清芬令鼻翼发痒,你喷嚏的滑稽就是草香
逗你的结果。”他说乡村的草也是低眉顺眼,不声不张
的,他说雨后的地里,怯怯的草就开始热烈起来,“满
地的青,是不是草尖和草籽都张开了小嘴,那些封闭了
一冬的小生灵们,仿佛与节气与雨水有过契约击过掌,
它们在雨水的搀扶下,都站立了。”
“春天的草抓在手里,有点绒毛的感觉;到了秋天
的老草,再抓在手里,就感到扎手,草像长了骨头。”
你不能不佩服如此丰富的词汇和他高超的语言组
合能力,这个文体家,万千词语,驱遣自如。福斯特在
引奥威尔的观点时,指出:“假如散文衰亡了,思想
也将同样衰亡,人类相互沟通的所有最好的道路都将因
此而切断。”倒过来,思想一经衰断,散文也就完结
了。耿立先生有着对乡土深沉的热爱,同样对于国家和
民族,他一样也有强烈的荣辱和忧患。先生的思想在逐
渐成熟。《远来先生》、《义士墓》、《赵登禹将军的
菊与刀》彰显了成熟后的耿立此时的散文特征,把文
人的风骨与良知,把自周公孔子以至韩愈杜甫薪火相传
的责任与使命全在他的精神中淬火了。耿立注重大义贯
骨,《义士墓》中哑孩为了师父之恩情,不畏邪恶,义
薄云天,忠义两全;赵登禹将军则是一座民族的丰碑,
是菏泽这片土地上热血报国的典型,在耿立的笔下,彰
显了其爱国精神和血性刚强的男儿本色。
论》和《新艺术散文美学论》两书,近日又出版了评论
集《见证与信的文字》。他的理论文章遵守的是美文批
评,耿立是写散文和诗歌的天才,阅读他的评论集子
《见证与信的文字》时,依然是读出了诗歌的成分。他
的评论不是概念的纠缠和辨析,也非推理和逻辑,是一
种诗意地表达与对话。书中的话题范围广泛——从龚自
珍到顾准,从孙犁到史铁尘,这里面关注的是古今作
家诗人的心理轨迹;而对人的命运的偶在与伦理及爱的
思索,又使我们看到了他思索的深度。耿立的文字不沉
闷,在文字的前行中,有一种情趣,他追求的是批评的
美文化。批评不是被动的阐释,耿立很多的文字是以自
己的体验和原作者进行对话,这不是一种技术的阐释,
而是一种心灵感悟的激活。读《见证与信的文字》,你
可知道耿立的涉猎范围,你会感到,评论也可以是一种
有个性的文体,这里面有探险,有征服,更有生命的感
悟。
耿立的批评资源,不是表示依傍一种哲学,也非借
助某种理论,而是走进一个个作家的内在世界,和作家
相生发,这种写作,不是被学院化的那种学理推延,就
像中国古代传统的批评,或者印象批评。耿立也引用了
法国思想家福科说过的一句话:“我忍不住梦想一种批
评,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
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耿立把这种批评
当作向往的境界。这在《泣哭的悲情文化分析》里分析
眼泪的历史与现状,并以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为例
证,可看出耿立的自觉的追求,在分析史铁生《为了免
于自杀的写作》中,我们也看到了这种追求。
这是一种尊重内在真实,不被所谓的风潮所左右
的写作,这种真实,不再是人们所理解的表象,只有用
心,以心的眼睛才能探察这种真实;当然耿立追求的真
实,还包括自己的立场,不是暖昧不清,而是对现实有
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不趋时,不阿世,既警惕所谓的经
验,也对没有检验的理论抱有怀疑。这种批评和没有立
场无关痛痒的文字无关。
左手写散文,右手写理论,这是以感性做底子的理
论,也是以理性驾驭感性的创作,期待着耿立的新的突
破。最近上海文汇出版社和齐鲁书社将出版耿立的
散文集《血色苍茫》和《水浒人物绰号谈》,我感到耿
立的散文创作,进入了一条更加宽阔的、有着自己的体
温和美学的新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