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和石头一起生活(散文)/李延青
(2021-03-21 11: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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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中央“戏楼下”一下车,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哪儿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
这时,一个人晃着膀子从村委会走出来。
看到我,他把叼在嘴里的烟拿到手上,咧开嘴笑道:“回来啦。”
我知道这是马二,却觉得站在面前的是马一。
马一是马二的哥哥,和我是发小,长着一张驴脸,五十三岁那年突然病故了。现在马二从长相、声调到神态,竟和马一当年分毫不差;闭上嘴,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就像一块石头。
“街怎么窄了?”阳光劈头盖脸,晃得我眼晕。
“没窄……硬化了。”马二潦草地往东看看,又往西看看。回过头说,“戏楼也拆了,停车方便。”
我这才意识到那座古老的戏楼凭空消失了,像谁拔掉了门牙,把嘴里的风光都袒露出来——村南连绵的山峦、峭壁一股脑拥到近前。时令才到清明,山风依然凛冽,野桃花、山杏花却不管不顾地开放了,在灰蒙蒙的南山上东一片西一片,不熟悉的人肯定以为那不是花,是裸露在荆棘灌木中的白色山石。
马二年轻时瘦小,长着一张狗脸。现在发福了,居然也变成了驴脸。
我说:“你越来越像你哥了。”
马二嘿嘿道:“都这么说。”
他钻进旁边那辆黑色迈腾,说去乡里开会。
我沿着街道往家走,感觉像是没穿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
这条贯穿全村的东西大街,过去全部用西瓜大小的青石头铺砌,就连两侧的马家巷、邱家巷、陶家巷、侯家巷也都拿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砌着。多少辈子人车、牛马、猪鸡和雨水走下来,磨得石面锃光油亮,踩上去叫人心里踏实。乡村的街巷兼有泄水功能,暴雨激流能从石面上顺畅流走,细小的雨水便渗漏进石缝。石头的缝隙间不定会钻出蚂蚁或什么虫子,鸡们整天低着头一心一意在街上踱来踱去觅食,吃饱了就在街边的土地上打凉窝,交配完的公鸡一跃跳到旁边柴垛上,志得意满地引颈长鸣。禽畜也知道岁月静好。骡、马、牛、驴,那些大牲畜们在街上不疾不徐边走边排粪便,村人见怪不怪,熟视无睹。人总不能和畜生一般见识。谁偶尔踩一脚,心里便骂:狗日的!想想骂得不通,就扑哧笑出声来。
爷爷奶奶过世后,我只有每年上坟祭奠时才蜻蜓点水般回村一次。当年活跃在这个山村舞台上的长者,已在漫漫的时光里先后作古。人们指着野地里的坟头跟我说,这是谁,那是谁……我脑海活跃的仍旧是他们当年的模样。
我家临街,房屋却高出街道七八尺。先由四级石阶登上一个五尺宽窄的平台,再上七级石阶才能登门入户。褐色石拱门脸、石头墙壁,上着锁的老木门,老院里装着我童年、少年的全部时光。如今,这一片已经几乎没有住户,破旧、坍塌、废弃的石头老屋、石头茅房、石头猪圈、石头鸡窝……一副颓败景象。鲤鱼川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石头。山是石头,河滩是石头,所有建筑都用石头建造,就连死人坟头上的墓脚石,也就近去搬三块石头搭成。
雨季,汹涌咆哮的洪水翻卷出满河滩乱石。大水落后,预备为儿子盖新房的父亲,就扛着铁锤满河滩转悠。等到选中一块石头,相面似的端详半天,猛然挥舞铁锤砸落,便将石头劈出一个平面,接着左一锤右一锤,随着敲打,那块原本不规则的石头,就变成或正方形或长方形的墙面石。男人们识得石头纹理,凭借大大小小的铁锤和钢钎,能将坦克般的卧牛石破解成二尺宽窄、五尺长短的平整石条,坚硬的石头在他们手下柔软得像是豆腐。讲究的人还要在石条上凿出或竖或斜的花纹,这道工艺俗称“洗石头”。儿子到了成家结婚年龄,即使买不起木料,父亲也要想方设法给儿子砌几孔石窑。
一到饭点,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便端着饭碗,凑到我家门前,蹲坐在平台或街边的石头上吃饭。鸡一嘴鸭一嘴,讲述道听途说和坊间传闻。晚上,记工员以石为桌,在这里给大家记工。张三今天干啥了,记几分;李四今天干了半天,记几分。一一记录在册,是年底结算分红的凭据。现在,人们外出打工长了见识,喜欢宽绰,都跑到村外的承包田里盖新房,反正不靠自家地里产的那点粮食去生活。前几年回来,平台上还坐着六七个老邻居,是患心梗、中风偏瘫、得癌症的。凑在一起也没多少话说,人越老越像石头。现在石头还摆在那儿,他们都已经死了。
从坟上返回停车的戏楼下,我去南边的供销社买了盒烟。看上去供销社盖起来没几年,售货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吃饭。我认出她是九牙的闺女小巧,矮胖敦实的体型真像她爹。她也认出我来,一面找钱,一面哎呀哎呀说,看看、看看,说话间都老了。我离开村时她才上初中,这些年个头没长,只是粗胖了,脸盘更像她爹。她爹干了一辈子售货员,在村里这是一份轻松活儿,多少年都没人能撼动他的位置,这应该和他的出身有关。
我坐进车,落下车窗点了根烟。
村里人一直把这儿叫“戏楼下”,原本是全村最热闹的去处。大队部、医疗站、供销社、俱乐部都在这儿,开各式各样的会,看戏、看电影、看节目……偶尔来个卖瓜卖李子的,也把瓜车或担子停放在这儿吆喝。
车左面是那座拆了的戏楼。用五尺长短的灰白色石条垒起一人多高的舞台,舞台之上是砖墙瓦顶。什么时候建的,已没人能说清楚。
戏楼西侧是陶家巷。陶家那个老头长年累月坐在巷口一块黄色石头上,夏天拿把芭蕉扇,敞开白布衫,袒露着酱紫色的胸腹。他跷着二郎腿,一只鞋挂在脚趾上,优哉游哉看着日子、数着日子。数也白数,日子无非是黑白、阴晴、冷暖、雨雪,任谁也数不清。天冷了,白布衫换成一件黑呢子中山装,这使老头顿时端庄体面起来。
老头住在陶家巷内的三间破瓦房里。人们说他有个儿子,燕京大学毕业,后来做了察哈尔省国民党三青团的书记。张家口解放时被俘虏,关进监狱,写信让父亲去看他。老头那时年轻,背着干粮,步行100里到元氏,从那儿坐火车到北京,又从北京转车赶到张家口。在监狱,儿子跟他说了三句话:你白供我念书了……白养活我了……我这辈子算完了。老头就骂,看你这点出息,这么多年书都念到狗肚里了!领导说了,让你好好改造,改造好了回村去,哪里土地不养人呢。爹在家等你!监狱将儿子的私人物品交付给老头,老头就背着包袱走了。不料刚到火车站,监狱的人又骑马追来,说他儿子上吊自杀了。老头返回监狱,看着地上儿子的尸体,愤愤唾了一口,转身就走。
不知道这老人是哪年去世的,他坐的那块石头也不知被打发到何处。陶家巷已经拆得不成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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