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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具人(二)(《说出我的秘密》)

(2008-11-23 14:3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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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我的秘密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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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我的心理咨询案例

道具人(二)(《说出我的秘密》)

 

           道 具 人(二)

                                           雷  

 

                                          5

 

1984年。

“卫东,怎么刚回来?快去见见你韩阿姨。”下班刚一进门,路卫东就被母亲急切地拉进了客厅。客厅里,父亲正坐在沙发上陪着两个客人拉家常。

看到路卫东走进来,父亲赶紧起身介绍:“他韩姨,这就是我们家卫东。卫东,快过来叫人,这是你韩阿姨。”一个衣着有点土气,但慈眉善目的女人站起来,她眉开眼笑地左右端详着路卫东说:“嗯!挺好,挺好!老路啊!你这儿子看着就腼腆老实,又周正又利索,跟你当年在『三线』那会儿一样一样的。”

听到韩姨这么说,父亲寒暄的笑容多少有些尴尬:“一样?呵呵,差不多呗!”

“韩姨!”路卫东一听对方是父亲在三线的老战友,不敢怠慢,连忙乖巧地躬身打招呼。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儿怪怪的,却又搞不清怪在哪儿。

“嗳!好孩子,懂事!”韩阿姨笑眯眯的答应着,随即一回头,冲着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位客人说:“巧珍,来认识一下,这就是你路大哥。”

“路大哥!你好!”随着一句带有四川乡音的、怯生生的问候,一位梳着麻花大辫子的年轻姑娘站在了韩阿姨身后,健康红润的脸上写满了羞涩。她温顺地低垂着头,却又忍不住偷眼看看路卫东,但两人的眼神稍一接触便赶紧挪了开去。

“他韩姨,咱们聊咱们的。”父亲伸手招呼着客人,又扭头对路卫东说:“你带巧珍去王府井逛逛,顺便再去『浦五房』买点儿熟食回来,晚上韩姨和巧珍在家吃饭。”

路卫东没动,他戳在原地仿佛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沙发中间的茶几……直到一把钞票被塞到手里,路卫东才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抬头就遭遇了父亲冷硬的目光。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跟前,背对着韩阿姨,盯着路卫东的双眼,虽然没有表情,眼神却凌厉得不留余地:“巧珍第一次来北京,给她多买点东西。”

在父亲这句不知是叮咛还是命令的话语声中,路卫东机械地点头,带着那位叫巧珍的农村女孩走出了家门,从身后传来的交谈声似乎很遥远……

“他韩姨,您看,我这儿子他还有点儿磨不开呢!哈哈哈!”

“瞧你说的,男人老实点儿好!这样才靠得住。”

 

3个月以后,有个热闹的婚礼按部就班地在四川乐山举行。

除了反复的宿醉以外,美味的甜皮鸭和西坝豆腐是路卫东对这个婚礼最深刻的印象,当然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在乐山大佛前跪拜时默默许下的心愿。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肯定想象不出一个乡下婚礼要费这么多周章,好在父母用十足的热忱解决了绝大部分问题,而新郎只要把自己摆在应该出现的位置,该说什么的时候就说,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

路卫东真正的麻烦,是他回到北京以后才遇上的。

新房就在父母卧室的隔壁,全套崭新的组合柜和席梦思,尤其那台21英寸的彩电更是当年需要凭票儿供应的稀罕玩意儿。路卫东非常爱看这台电视,即使在新婚之夜也一样。

“东哥,还不歇着?”巧珍坐在宽大的双人床边,怯生生的招呼着。

路卫东坐在沙发里,头也不回地回答:“我现在睡不着,再看会儿,你先睡吧!”

巧珍抿了下嘴唇,干脆站起来坐到路卫东身边:“东哥,这些天你都没精打采的,你是不是嫌弃我?”
不自然地伸出手又换了个频道,路卫东低沉着嗓子说:“别瞎想!你很好,真的!”

巧珍听了自然开心,但她只是很克制地泛起笑容:“那就好!东哥,我就怕你嫌弃我,嫁给你我知足,我觉得咱家人都对我很好,尤其是咱爹。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看得出爹娘都没嫌弃我。这几天看把咱爹高兴的,楼前楼后的转着圈儿放鞭炮,就好象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俩办喜事儿似的,你说逗不逗?”

巧珍的温良让路卫东心里一阵翻搅,他站起来,不敢看巧珍的眼睛,说:“你先睡,我想出去抽根烟。”

“东哥你……就在屋抽呗?”巧珍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坐在那里看着丈夫,有点茫然无措。

“怕你呛得慌,我去客厅抽。”路卫东垂着头说完这一句,抬腿就走出了自己的新房。

伸手带上房门,新房里的灯光在身后嘎然而止。路卫东站在黑暗里深深的呼吸,被别人和自己摆布了这么多天,他终于能独自喘口气了。

灯,却忽然亮了。

路卫东着实被吓了一跳,客厅的沙发上居然端坐着父亲,而且很显然,他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父亲不说话,只是双眼定定地盯着新房门口的路卫东,威严得近乎悲壮。客厅的灯是母亲打开的,她打开灯便回身走到父亲身边坐下,动作并不从容却很缓慢。从四川到北京,这些天的操劳让母亲的身影显得憔悴了许多。
路卫东垂下头去,因为父母的目光烫得令他发抖。

对峙着,时间在寂静中点滴流逝,直到路卫东眼圈红红地把手中的香烟插回烟盒,垂下头,回身进了新房。

“有什么不会的,就出来问你妈!”那个晚上,一家人只说了这一句话……

 

                                          6

 

Z:当时,为什么您不试着反抗?

路卫东摇着头,躲避着什么似的:我也想过……但我始终拿不定主意。

Z:想成为自己,就得敢于面对自己;想成为自己,多少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路卫东:可是当时连我自己都在矛盾之中。我也有一丝幻想,也许强迫自己有了夫妻生活,我就会有变化。

Z:于是就任人摆布,最终连累了您妻子。

路卫东很用力地点点头:这件事,我和我的家人很自私。这是我的罪孽!

Z:当人试图用罪孽来解脱痛苦的时候……

路卫东苦笑:痛苦便会加倍,并接踵而至。

Z:至于说痛苦……这真的是痛苦吗?事实上您和妻子曾经有过夫妻生活,您告诉我说您的儿子已经22岁了。

路卫东:是的。

Z:但您还告诉过我,您说自己是『0』。

路卫东再一次苦涩的笑了:年轻人,你并不完全了解我们。『0』和『1』是相对的,在我们中间,性格宁静内向、外表细致些的人往往被大家归为『0』,个性爽朗外向的、处事果断的人则往往被大家视为『1』。当然,『0』和『1』在我们的性行为中有主动和被动的区别,『0』作为性爱中被动接受者的次数肯定要多一些,但并不绝对。的确有那种永远在性爱中扮演接受者的『0』,也有那种偶尔会主动一下的『0』,我是后者。所以,Z,你的身体能够完成的所有动作,我的身体一样可以完成。关键是同样主动的、男性化的性行为,我和男人在一起就舒畅,和女人在一起就别扭!

Z:哦?是这样?

路卫东:就比如你吧!如果有人愿意配合你,而你又对你自己强迫得足够狠,你也可以在一个男性身上完成所有的性爱动作,其实也就是一咬牙一闭眼的事。但仅仅是行为,好比自慰,更像一套广播体操。

Z:广播体操?这恐怕应该不一样吧?如果对方真的是一个男人,我会感觉非常的……

路卫东蓦地抬头,直视Z的眼睛:你想说的是『恶心』,对吗?

Z:哦不……我其实想说……

路卫东很淡然:你不用回避。让你和男性做爱,你不恶心才怪。所以你想想我和我妻子在一起时的感受吧!同样的别扭,或者……叫『恶心』也行,我忍受了足足一年,直到我妻子巧珍怀孕。

Z:……然后呢?

路卫东:然后就是长达22年的无性婚姻,幸好,丁岳是个靠得住的伴侣。

Z:……(沉默)

路卫东:我妻子真的是个好人,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却一直用一种乡下人质朴的包容来面对生活的戏谑,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善良的认为我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病。我对她的感激和愧疚,更多的也来自她的默默承受。

Z:这些,您的父亲后来知道吗?

路卫东:我们能不能不去计较我父亲?这件事的结局的确不人道,最开始我也怨恨我父亲,但是现在我非但不恨,而且感激。

Z:嗯?感激?

路卫东:人生真的很矛盾,最后让我不再怨恨父亲的人,居然就是丁岳。

 

                                           7

 

1985年。

巧珍略显疲惫的躺在床上,倒是儿子小路劲头儿十足,这小家伙出生还不到2天,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母乳。初为人父的路卫东静静地站在床边,手指在小路露在襁褓外的嫩嫩的小脚丫上轻轻摩娑。

“怎么不说话?东哥,你想啥呢?”巧珍问。她低着头,双眼忽闪着看着儿子,脸上的笑容轻松祥和。

路卫东痴痴地看着儿子,随口回答:“我真羡慕你能当妈妈,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感觉一定很奇妙。”

“呃?”巧珍一愣:“孩子他爸,你刚才说啥?”

“嗯?哦!我觉得你为我做了很多,我很感激。”路卫东回过神来,尴尬的搪塞着。

巧珍低头看着怀里的小路,幸福的说:“谢啥?这也是我的儿呀!”

路卫东讪讪地笑笑:“巧珍,我想这几天给孩子拍点儿照片,就跟朋友借了个照相机。我估计人家这就送过来了,我去楼下取一趟。”

“好呀!还是你想得周到。”巧珍一听就来了兴致,轻轻掂着怀里的小路,嘟着嘴说:“噢~噢~好儿子,咱们娘儿俩要照相了。”

路卫东知道丁岳一定已经等在楼下,他急急地转身走向门口,却在抓住门把手地瞬间闪过一丝掺杂着愧疚的心痛。这念头让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母子俩正浑然忘我的亲昵着。眼前纯粹的、难以割舍的温馨和楼下那个人的等待,只一下,就把路卫东的心生生地撕开了。

小区旁边的篮球场上一片欢腾,一群半大孩子正在热火朝天地打着比赛。

丁岳孤零零的席地坐在一个篮球架子下面,看上去他已经不再张扬,反而老成持重了很多。当路卫东向他走来时,丁岳正叼着一根草棍儿垂着头,若有所思地摆弄着身前的几块小石子儿。

“是儿子?”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丁岳没抬头,只是简短地问了一句。

“嗯。”答应着,路卫东走到丁岳身边蹲了下来。

“家里都好?”丁岳仍不抬头,又问。

“嗯。”路卫东蹲着一点头,咧嘴乐:“7斤多,过几天抱来给你看看。”

伸手递过一个黑色的摄影包儿,丁岳说:“专业器材,我从一哥们儿的照相馆里借的,胶卷已经替你上好了。”

路卫东接过照相机,皱了皱眉:“你怎么了?好像心里有事儿?”

丁岳终于抬起头来,他看着篮球场上欢笑奔跑着的孩子,嘴唇抖了抖,说:“小喇叭儿自杀了,就在上星期。看你这几天单位、医院的两头儿忙活,我就没告诉你。”

路卫东的笑容僵住,随即黯淡下去。他泄气般的缓缓用手撑着地坐下来,问:“为什么?”

“屁事儿没有,累了呗!”丁岳啐掉嘴里的草棍儿,语气悲切却面无表情:“这几年你也看见了,他爹妈数落他,他姐姐嫌弃他,亲戚看不上他,见着街坊邻居都得不着个好脸儿,正经工作也找不着,时候长了搁谁也得累。哼哼……活腻了就死,还能为什么?”

忽然一阵哄笑,篮球场上的孩子们叽叽喳喳一窝蜂跑开去,可丁岳凝视的眼珠却一动不动,仿佛他正盯着虚无:“丫是割腕死的,人已经烧了。”

“他爹妈算慈悲了,起码他说死就能死。不像我,以后只能拉家带口的活受。”路卫东掏出烟想点,一看偏偏又是“大重九”,不禁想起和小喇叭儿初次相识的那个晚上,怔怔的留下眼泪。

丁岳扭头撇了一眼路卫东,不屑的说:“你看着倒真像个20世纪80年代的大好青年,可我说你怎么二十好几了还不懂好赖呢?”

“我怎么不识好赖了?”路卫东被数落得有点委屈。

丁岳又把脑袋耷拉下去:“咱这样的人生来就不招人待见,让谁看出来谁都烦。你爸给你娶个媳妇摆家里,如今又有了儿子,谁还能看出你的公母儿来?谁还能说你什么?你那媳妇就是一堵挡人口舌的活影壁墙,有她在,你这辈子能轻松很多。给一农村户口的女人在北京落户,你以为你爸几十岁的人了,求爷爷告奶奶的容易哪?装什么糊涂啊?”

“他是不容易,可我也是真难受啊!”路卫东悻悻的说。

丁岳冷笑:“我们是注定要难受的,难道你到今天还不明白吗?难受在家里,家里人还能给咱们留点余地;难受在外面,你觉得外人会对咱们留余地吗?你爸爸强迫你做了件对你有益的事,至少在这个城市里的今天,真的对你有好处。他爱你,你别不识好赖。”

停顿了一下,丁岳又说:“你该谢谢你爸爸,至少他没剥夺我们。这几年,我在你家楼下等你时遇上他好几次,他明明看见我也并没扑上来和我拼老命。所以我知道,他逼你保护自己时也在给你留余地,你有一个好爹。”

路卫东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梗了梗脖子,说:“我知道,这几年他也挺憋屈的。”

没人理他。

“咱招谁惹谁了?”路卫东兀自嘟囔着。

丁岳深邃地凝视着前方,如一尊雕像般沉默,只是缓缓抬起右手的食指戟指着头顶的蓝天。在那湛蓝高远的天空中除了缭绕的鸽哨声,还飘荡着蓝球场上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畅快欢笑。

 

                                          8

 

路卫东点燃一根“大重九”:后来,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就越来越理解我父亲。

Z:因为你开始站在父亲的角度思考问题了,是吗?

路卫东一点头:是这样。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担心自己的性取向会遗传。我担心,我、丁岳和小喇叭儿面对的种种,我的儿子也会面对。

Z: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性取向与遗传相关。

路卫东:我现在也知道,但我确实曾经担心过这种遗传,所以也就理解了父亲的行为。如果小路在这方面真有什么不妥,我没准儿比我父亲更极端。

Z:好!我们假设您的儿子和您一样,您……

路卫东:我儿子和我不一样。

Z:我刚刚说『假设』,您已经在急于否认了。价值观内化,已经对您起作用。

路卫东:什么内化?

Z:上个世纪80年代,一个同性恋者有可能遭受的歧视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大多数人仅仅因为您的性取向就对您抱有偏见,让您和您的同伴们经历了太多的不公正。他们对待您的方式基于他们的价值判断——同性恋是病态。但是我问问您,如果不去考虑别人的评价,就您自己认为,您的性取向除了和别人不同以外,有任何可耻之处吗?

路卫东:没有,我从没因为我的性取向而伤害过别人,除了亏欠我太太。

Z:这才是您本身的价值观,但现在您已经不自觉的在压制它,比如您绝不希望您的儿子小路和您一样,即使是我的一个『假设』,您也要急于否认。现在您的判断中,已经对您的性取向采取了抵触的态度,别人对性取向的价值观让您屈从,您屈从后,转而用这种价值观来对待儿子,担心自己的性取向会不会遗传到儿子身上。这就是社会价值观的内化,别人的评价,不知不觉间扭曲了您的行为和判断。

路卫东思索了一下:这么说,那我父亲其实也一样。

Z:对于同性恋者,您父亲的判断标准本来就不完整,所以他的行为更容易受到社会观念的影响。但是就像您一样,他即便是不得不屈从,大概也不会由衷认可。

路卫东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一笑:我父亲去世时,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待续......)

 

(节选自《说出我的秘密》,雷明著,华夏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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