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当代电影杂志（ID：dddyzz）

作者：尹鸿 梁君健 

经过了连续14年的高速发展，中国电影市场在2016年进入了“增长疲劳期”，也进入了“创作调整期”。

靠改革带来的市场红利，靠互联网介入带来的渠道优势，靠资本带来的利益驱动，开始更多地回归到依靠电影的质量、依靠更多更好的优质电影供给的轨道上来。这似乎成为了中国电影发展新常态的征兆。从整体创作态势来看，依靠大IP、高颜值和小鲜肉、炫技、“拳头 枕头 噱头”席卷市场的时代似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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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诸多IP电影，甚至是所谓的“超级IP”电影，尽管在技术和视听奇观上相当惊艳，但因为缺乏能够与观众沟通的故事、人物、情感，市场效果远远没有达到预期；而仿效前些年高票房类型却缺乏创新的所谓“喜剧 爱情”模式，在这一年也受到了观众冷遇；靠炒作、靠营销似乎再也不能让一部艺术质量平平的影片“骗取”观众的信任。质量之外的元素，对于电影市场的影响大大降低了，观众需要更优质的电影成为共识。

IP的分化与升级

2016年，IP仍然是中国电影产业融资和创作实践中无法回避的热词。从宽泛意义上来说，IP是指所有可以进行知识产权转化的创意文本和故事（电影创作中近百年来的文学改编、戏剧改编都可以被装进这个大筐里），而从更狭义和更准确的意义上来说，IP主要是指以互联网为载体所传播的网络创意知识产权，如网络文学、游戏、动漫、网红、视频等等。

IP不仅是一个互联网的创意文本，重要的是在互联网传播过程中形成的用户众筹，在用户分享过程中形成的情感众筹，以及在用户互动中形成的网感众筹——用户、情感与网感这三方面的众筹，为IP带来了远远超过传统的文艺创作方式的得天独厚的亲和力和关注度。因此，IP改编成为影视创作的重要模式，是有其传播规律作为基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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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国产电影中不仅有《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封神传奇》等来自于中国传统的神魔小说等文学作品的改编，有《湄公河行动》来自于真实事件的改编，有《大头儿子小头爸爸》《我在故宫修文物》等来自于动画、纪录片等已具有观众基础的电视节目的改编，还有改编自安妮宝贝同名小说的《七月与安生》、改编自刘震云同名小说的《我不是潘金莲》《一句顶一万句》等传统的文学改编。这些改编，主要看中的是作品本身的主题表达或对生活现实的精确捕捉，也有长期形成的民族共同文化记忆，而非原著的网络影响力和可能转化的粉丝资源。

这一年真正的IP改编，则主要有来自网络文学的《盗墓笔记》《爵迹》《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摆渡人》以及一大批青春爱情题材的电影，还有中外联合拍摄的根据游戏IP改编的《魔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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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IP所向披靡的局面，在2016年遇到严峻挑战。暑期档票房的零增长成为IP潮落的一个典型注脚。暑期档以青少年为主要目标观众，而这个群体受互联网文化影响最大，构成了网络IP的核心粉丝。因此从2015年的“IP元年”起，暑期档就成为IP电影扎堆的时段。

2016年，大多数由网络文学改编的IP电影，如《盗墓笔记》《夏有乔木雅望天堂》《微微一笑很倾城》《致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爵迹》等，也都纷纷挤入暑期档，希望通过知名IP加上小鲜肉演员，收割粉丝的众筹。

但最终，除了《盗墓笔记》勉强超过10亿元之外，其他IP影片都在口碑和票房方面差强人意，甚至败走麦城。观众和市场对于IP电影变得冷静和理性；当市场热潮退却之后，符合商业规则和艺术规律的IP电影才能沉淀成为中国电影的常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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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题材上看，青春和玄幻是流行网络文学的两大主要范畴，也是IP电影的主要类型。据统计，从2009年到2015年有23部网络小说被改编为电影，其中具有爱情元素的青春片占到近九成。

然而，2016年度的青春片已经越来越无法引起观众和市场的共鸣，整个类型呈现出式微之态。不少影片只注重IP本身的粉丝群体特征，对IP身上附着的“情感众筹”的特征缺乏分析，无法从中总结出一套符合需求的类型规则和故事形态，更重要的是创作模式低级模仿、叙述方式矫情、人物刻画呆板、影像风格肤浅、故事情节陷入新的套路化，缺乏人性表达的细腻和敏锐，也缺乏艺术洞察的深度和新颖，有的作品甚至就是粗糙的急就章，体现出溢于言表的急功近利。

反倒是一些根据文学改编，体现了从容、细腻、探究的艺术态度和人文情怀的影片，如《七月与安生》《黑处有什么》《八月》等，为青春题材在艺术电影领域中开辟了一方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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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小说和戏剧改编是电影最重要的创作方式之一，在互联网时代，网络IP的改编的确也为电影创作带来了丰富的资源。当然，任何改编都是新的艺术形态下的再创作，是否能够准确捕捉到网络IP中的核心价值、众筹经验，同时是否能够将网络IP改编成为符合影院传播规律、符合电影视听表现能力的电影，加上是否能够让改编不落俗套、创造一种“熟悉的陌生感”，都是互联网IP是否能够成功转化的前提。

文学改编在漫长的创作实践中，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创作经验，也积累了丰富的失败教训，各种研究和众多经典文本已经为文学改编提供了坚实的判断和评价基础；而互联网IP的改编，作为新生事物，无论是创作生产者还是研究人员，都还缺乏必要的分析和研究。

IP改编没有错，但IP改编并不能保证电影创作的成功；IP有价值，但必须从一个成功的IP再创造为成功的电影，IP价值才能得到实现。任何 IP改编上偷奸耍滑、急于求成的方式，都是拔苗助长、饮鸩止渴。如何将互联网文本改造为成功的电影文本，这还是一道IP改编的难题，需要更多的创作实践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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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美学面临机遇与挑战

除了青春爱情题材，2016年国产电影的IP改编还集中于玄幻、神魔等架空世界观的幻想题材上。

这一方面体现了互联网用户的审美趣味和网络文学的潮流，但另一方面也和电影这一媒介的科技属性密不可分。中国电影界一直呼唤国产幻想类型片的出现。但幻想类作品投资巨大，对于整个电影工业流程要求比较高，仅有大IP提供情感众筹和观众规模还不够，还需要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支撑。

本年度的国产幻想类电影则是进入了发展机遇期，一面是IP转化热潮和年轻一代观众带来的市场强烈需求，当下的大陆电影票房已经足以支撑一部中等制作规模的幻想电影收回成本；另一面则是创作者逐渐积累了电影类型和技术美学的经验，加上全球化电影工业支撑体系形成，国产幻想类电影的创作进入了快速发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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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捉妖记》用有史以来国产电影最高票房成绩，证明了幻想类电影已经开始成为中国的主流类型，而2016年的《美人鱼》则以突破30亿元的票房新纪录，再次证明了幻想类电影所具有的巨大的观众市场。《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盗墓笔记》《长城》等影片的接踵而至，都体现了2016年国产片在技术美学方面的新探索。

如果说《西游记》是中国最具大众基础的幻想类故事的话，那么将人们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重新通过电影技术手段呈现，则是对幻想类电影创作的最大考验。2016年度的《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在通过将老故事转化为新电影，创造“想象世界”方面体现出较高的技术水平和审美水准。如果说传统的“三打”故事，是用孙悟空对白骨精的战胜来讲述是非和正义故事的话，这部电影则是用唐僧的舍身来讲述人性救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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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体现了重新解说传统经典的文化自信，站在经典的肩膀上、借助最新的电影技术手段，在架空的神佛世界中表达新时代的文化精神和审美精神。影片的3D层次感、动作的连贯性、场景的丰富性、氛围的逼真性也达到了国产电影的最好水平，甚至也可以与国外同类产品相提并论，体现了中国电影可以参与全球电影竞争的技术实力。

虽然影片中戏剧性的铺垫、悬念、节奏的统一性还存在种种错位，特别是对人物心理、情感状态的表达还缺乏必要的转折和推动，但影片在经典文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文化自觉”，的确为中国电影“创造性转化”传统文化和国产幻想题材电影从技术到美学的升级提供了重要启示。

正在努力从低幼化走向全年龄段、全家化的国产动画电影也为幻想类电影和技术美学的探索贡献了特殊力量。如果说在《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我们还看到了很多模仿和学习的痕迹，2016年以《大鱼海棠》为代表的国产动画片都有意识地把好莱坞的创作规律与中国文化土壤相结合，尤其是在想象世界的设定方面展示出新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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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海棠》的开篇字幕提供了来自于《庄子》的意象，老年椿的独白提供了海天相连的初始世界观，并通过之后的成年礼段落进行了系统的视觉呈现。并且，这部动画电影的世界观设定并没有停留在宏观结构方面，而是在之后的剧情中不断地引入新的元素和细节，奇妙的想象世界犹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持续给观众带来惊喜和享受。

当然，由于故事本身的套路比较简单，人物的感情转折某些时候还缺乏铺垫，《大鱼海棠》对于部分观众来说缺乏对内心情感的深层次沟通与呼应。但影片在制作和想象力方面的突出表现仍然足够成为2016年国产动画电影的代表作，它所传递的生生不息、天行有常等具有哲学意味的自然价值观，也为国产电影如何利用和转化我国优秀传统文化资源提供了有益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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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题材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已经改编出三部电影，贡献了近24亿元的票房，是“西游记”之外又一个在中国电影市场具有号召力的幻想题材IP。2016年度的《盗墓笔记》也在电影技术和视觉设计等方面进行了有价值的“东方化”创新。导演李仁港一向以美术设计和特效运用为人称道，这部影片包含了2600多个特效镜头，其中的迎宾殿段落，较好地结合了视觉奇观、本土符号和叙事动力三方面的需求，既有历史文化的参照系统，又体现了一定的影视技术创新。

然而，这种与艺术美学相结合的技术奇观并没有贯穿到整部影片中。一方面，影片在线索设置和人物设置方面存在若干漏洞，影响了想象世界的完整性；另一方面，影片在故事讲述和视听风格方面又受到来自市场的过多干扰，缺乏统一性。

上述两方面问题在影片推进到高潮时都集中爆发出来，以至于进入蛇母棺之后近三十分钟的时间，各种桥段都杂乱无章地构成了一个大杂烩，人物命运和任务完成都缺乏基本的层次和期待；使前一个半小时小心翼翼积累起来的古墓内部的视觉和逻辑结构也被蛇母棺中的混乱要素所破坏，影片用冗长的打斗和场景奇观消解了人们对故事的期待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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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笔记》延续了原著网络小说对于人物塑造的表面化问题，虽然不同的角色似乎被赋予了独特的性格特点和专项技能，但外部任务带来的危机并没有能够击中角色内心的矛盾和挣扎；在绝大部分时间里，角色都没有面临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善恶、伦理等方面的两难，因而不论是化敌为友、还是从陌生人到特殊情感的转变，都缺乏扎实的情感基础和内心刻画。这些叙事上的缺憾和影片缺乏明确的价值观陈述不无关系。当一个架空的想象世界缺乏美学和价值的支撑时，视听技术上的任何尝试都变成了无的放矢。

可以说，《盗墓笔记》的尝试及其呈现出来的问题，在当下中国幻想电影的创作上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即便是张艺谋导演的中外合拍的《长城》也仍然很难脱离这种普遍性，而《封神传奇》《爵迹》等在艺术的整体性和完整性上更是漏洞百出。当国产幻想电影在讲好故事、塑造好人物、表达好情绪等方面无法达标的时候，剩下的往往只能是无节制地炫耀技术，从而拉低和损耗了观众对于这一题材的期待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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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

技术美学是世界电影的重要传统。从梅里爱开始，前赴后继的电影艺术家都致力于通过电影技术手段来创造新的电影视觉体验。计算机技术的出现则大大加强了技术美学的传统，除了科幻片之外，出现了更多的魔幻片、神话片、动作幻想片、动画幻想片，甚至动物幻想片，形成了主流的美学潮流。

技术美学的电影还是跨国界最明显的电影。好莱坞虽然也拍摄了很多像《林肯》《逃离德黑兰》这样的情节剧电影，但它全球化的程度远远不能够与技术美学电影相比，《星球大战》《哈利·波特》《指环王》《变形金刚》《复仇者联盟》等电影才是全球青少年共享的世界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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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视技术美学，对于国产电影来说，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挑战。技术背后的美学，既包括图像设计方面的微观美学，更包括世界观设计、以及通过特定的架空世界观来完成叙事和价值传达的宏观美学。

重制作不重艺术，重奇观不重人物，重场景不重情感，重偶像不重角色，重设定不重细节，换句话说，重视技术但是忽视了美学，空洞、喧嚣、浮华成为当下国产幻想片一种共同的“症候”，这种“症候”实际上也出现在越来越受到诟病的好莱坞暑期爆米花电影中。这很可能是国产电影在技术美学道路上蹒跚学步的必然阶段。

但是，我们期待，中国式的幻想电影可以借助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为全球华人也为世界创造体现东方世界观、人生观和美学观的完整的想象世界。

（本文节选自《从市场的黄金时代走向创作的黄金时代——2016年国产电影创作备忘》，已获转载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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