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被沈诞琦记录在《自由的老虎》中，是图灵在唯一的朋友克里斯多夫去世后写给他母亲的慰问信中的一段。书中有一章讲述过图灵的故事，与冯·诺依曼的传奇人生交织在一起，讲遥远而纯净的数学家在战争的遥远硝烟中造一台梦想中的机器，讲图灵的感情和生死。

《模仿游戏》，the Imitation Games，那么到底是谁在模仿谁呢？

故事的主线是图灵（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 饰）与团队克服种种困难制造出机器Christopher来破译德国密码机Enigma，图灵认为，只有机器能理解机器，Christopher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才被制造出来，用以模仿Enigma的思维方式。

但是如果把模仿游戏单纯地理解为一个机器对另一个机器的模仿与破解，这个故事未免太过单薄。一个人造物能够模仿另一个人造物逻辑的能力，是由造物的人提供的。机器对决的背后，还是人之间的较量。是谁赋予了Christopher这种能力，谁就在亲身参与这场模仿游戏。

这个故事里只有机器在进行模仿吗？显然不是。无论是男主图灵，还是女主克拉克（凯拉·奈特莉 饰），其实他们都在模仿，模仿的对象是世俗意义上的“普通人”。

图灵从小就与周遭格格不入，他区别于普通人的特质是天成而持久的，暴力没能让他改变，孤独也做不到，甚至可以说孤独让他更加特立独行。图灵对唯一的朋友克里斯多夫（杰克·班农 饰）的爱意不见容于时代，以至于听到他的死讯也要强装冷漠。这次伪装恰是图灵模仿普通人的尝试。在言语上否定他对克里斯多夫的感情，连友情都不敢承认，这一刻语言对心灵的背叛是否导致他终生都在追逐克里斯多夫虚幻的背影？

因为克里斯多夫的出现与消失，图灵开始渐渐模仿一个普通人。克拉克因为舆论压力想要辞职时，图灵选择与之结婚，那是当下所有问题最好的解决办法：克拉克有了未婚夫，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布莱切利园工作；而有了与克拉克的婚姻做掩护，图灵被发现是同性恋的风险也降低了许多。他像个笨拙的直男，从装满零碎的口袋里掏出铁丝挽成求婚戒指，他与克拉克在派对上出双入对，他在她的帮助下渐渐与同事改善关系甚至成为好朋友，看上去他真的像个有性格缺陷却努力融入环境的普通人了！可是克里斯多夫还活在他的灵魂里，并通过他的手，通过机器冰冷的齿轮电线发出隆隆巨响。

如果只有克里斯多夫才能懂得图灵，如果只有机器才能理解机器，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图灵本质上正是一台机器，思维以一种不被世人理解的方式飞速运转着，设想一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图景，推算着他与另一台回路相同的机器的相遇？

克拉克遇见图灵时，波伏娃的《第二性》还没有出版并成为女性主义圣经；游击队女孩们也还没头戴大猩猩面具。社会对女性的普遍认知是：女性智慧不足无法独立，不能从事男人的工作，顶多做接线员与秘书，在应当结婚的时候结婚生子，回归家庭。

她智慧过人，却因为女性的性别而受到怀疑；她一心想有所成就，却受缚于世俗的观念。有两次克拉克几乎到了退出的边缘：一次因为父母不放心她与一群男人一起工作，另一次因为她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如果没有图灵，她可能一生都不得不像一个普通妇女一样度过，空有过人才智无处施展。正是因为遇见图灵，她得以完美地模仿一个普通的女人。从互相欣赏互相成就的角度看，她与图灵的相遇是彼此的幸运，然而当视角转到“同妻”上，我们又不得不说这是个人的悲剧与时代的局限，以及由局限而生的残酷无情和无可奈何。

影片中最直观的模仿来自于两台机器：Christopher模仿Enigma。这不是形态上的山寨，而是更根本——思维上的模仿。相对于人脑，Christopher可以海量计算，逐一排查，但是没有目标的机器如同无头苍蝇，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徒劳地运转。而一旦提供了蛛丝马迹，Christopher成功逆推Enigma的逻辑。能真正打败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此语对Enigma亦适用。它败于自己思维方式的暴露，败于其背后的人的自信而不自知。

Christopher在战争背景下应运而生，但对于它的创造者图灵来说，它是因爱而生。图灵在它身上投射了爱人克里斯多夫的影子。多年前，因为克里斯多夫，年轻的图灵对密码学产生兴趣，那封未送出的密码情书上产生了Christopher最初的DNA。多年后，虚弱不堪的图灵对克拉克说，Christopher越来越聪明了。那是图灵在用自己的命延续它的存在。对于图灵来说，机器是克里斯多夫的复生，借由机器的诞生与完善，他对克里斯多夫默默地倾述着几十年前无缘说出口的告白。

战争过后，所有人的工作完成，但是一场更漫长的模仿游戏随即开始。假装彼此从不认识，假装一切从未发生，他们没有英雄的光环，却承受英雄的负担。重新开始吧，布莱切利园的故事就当是一场梦，而战争也确是一场噩梦。传奇缄默，传奇的缔造者们模拟起平凡的人生。

事实上，生存在社会语境的大系统中，每个人都难逃模仿的命运。

【文/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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