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杜花花的家人们》之三之《仇恨与爱》（上）之（第2节）
（前接《仇恨与爱》之第1节）
天渊君曾多次写到过耳光。耳光响亮，这是一个很有力的表情符号。它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特别是掌心与另一个的脸颊发生剧烈撞击后那涟漪般绵绵悠长且清脆的余音，会将那份侮辱和凌虐传递得很远。在天渊君描写的所有耳光里，芦阿彩给谷井茂的耳光最为精彩，最为厚重，是耳光里的极品，简直是极品中的极品。写过这个耳光后，天渊君已经写不出更干脆更利落更有沧桑感历史感的耳光了。谷井茂左脸凸显着芦阿彩掌心的细纹，右脸凸显着芦阿彩手背的骨架红印。他的脸颊瞬时重现了芦阿彩沉积几十年的生命印迹。同时芦阿彩脱口而出的那几句陌生又熟悉，生硬又流畅的日语，将她前大半生的忍耐、苦楚、抑郁、绝望，以及得知杜苗苗嫁给谷井茂时极度愤怒的情绪，都一下子喷涌而出。所以当有着典型某岛国人特征的谷井茂出现时，她看到的不是谷井家族的人，而是藤井家族的人。她完全没有搞清谷井和藤井实际上是两个家族，她看到的是四十多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藤井俊雄。
没错，就是那个藤井俊雄，高大冷峻的岛国人。四十年前，在旧上海的藤井株式会社的办事处，在南京西路江宁路那霓虹闪烁的写字间里，芦阿彩堵住了正准备离开某市赶到苏北某地的藤井，她揪着他的衣领，发出绝望的吼声：
“带我走，我爱你，俊雄！没有你，我会死！”
当时，她说的一定是日语，一定是和新街407室说的一样的话语。在江宁路办事处里，她的吼声凄厉悠长，穿越漫长四十年的时光，终于停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407室的工区工房里，停止在谷井茂茫然且无辜的脸上。她环视四周，再次仔细地看了一眼芦外婆，看了一眼杜什么，看着这几个芦阿彩生命中爱与仇恨的最主要历史的见证者，然后再再次确认周遭的一切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她的眼光突然变得迷茫、萎靡无力，积压近半个世纪的凄苦和磨折被突然释放出来，她的手抽搐着，做着无意义的摇摆动作，她喉咙深处颤动着古怪声响，然后随手拿起搁在床边的那个安装平板电视的备用生铁三脚架，她用力地抡了一下，那镀铬珵亮的的三脚架像极了婚礼喜庆的浏阳造冲天炮烟火，它毫无征兆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弧线穿越过芦外婆轮椅的靠背，谷井茂的右脸颊，击碎了房间正中央的床板，最后击中了那个如历史黑洞般的硕大的56寸超高清超薄型电视屏幕，屏幕发出一声晶体暴裂的清脆巨响，接着是碎片落地时零星的脆响，那清脆的声线涟漪慢慢淡去慢慢隐没在时间的波纹里去。那三脚架突出的一头，深深镶嵌进了屏幕的内部深处，那暴击的一头被密密匝匝电线线束和电子零配件紧紧缠绕着裹挟着，一时无法动弹。
宾朋满屋的407室顿时一片狼藉。谷井茂脸颊被三脚架刮檫的血滴子，溅得满地都是，血滴或大或小地像众多蝼蚁般的活物在慢慢迁移慢慢渗透慢慢风干，那个傲然插进墙体里的三脚架，那些或大或小的玻璃碎片，同时飞溅入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田。那个三脚架抡出的那道悲伤弧线，继续在现场所有人的心肺之间反复划过。那个破碎的屏幕，将所有人的脸和身子，折射出残缺不全分崩离析般的怪异形状，在诡异的黑色碎玻璃之间，芦阿彩大声的哭泣声在新街的马路上徜徉徘徊，整个新街为之惊愕和动容。
这些场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在当时，杜苗苗作为岛国富商的衣锦还乡，还有芦阿彩的暴力击打外国友人，这两大件有深远影响的外交事件，迅速在新街的工房楼道里传开，并外溢到了低矮且昏暗的老街民居里，那个淰泗桥头菜市口，大家口口相传，窃窃私语。后来杜苗苗和我解释说，我妈实际上是一个很刚烈的女子。藤井俊雄突然到苏北去做的那桩生意，真的是一件利国利家的大好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外婆和我说过，她一直反对阿彩与俊雄的交往，藤井俊雄在上海滩岛国人黑龙会的不明身份，一直是外婆的一个梗。直到她和黑龙会做成一笔生意，将一批走私枪械，夹杂在纺织器械里运至苏北荣老板的纺织厂，她才暂时没有反对他们的交往。至于东西是不是送给当地新四军，我就不知道了。我问道：
“外婆看来年轻时也是一个狠角色？”
是不是狠角色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外婆祖籍在台南南投，她祖籍的祖籍在潮汕，外婆一直跟着她同盟会的表哥，来来往往于广州、上海、高雄和东京之间，干着会掉脑袋的大事情。我妈是她领养的孤儿。
“没听你说起过你的外公？”
我也没听说过，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外公。外婆的经历很传奇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外婆不肯说她说怕吓着我。很合理的推算是，我妈的亲生父母，其中一个是苏北人，可能在盐城。兵荒马乱中的晚年外婆，最后选择栖身于那里自有她的道理。藤井俊雄走后，我妈几次自杀未遂。这要感谢我爸杜什么。我爸是她的机修工，老板嘱咐他照顾好芦阿彩。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妈一直气着我爸。最后一次自杀时，我妈躲在成品车间的包装间，点燃了一堆报废面料。在一阵噼里啪啦声里，一小瓶什么化学助剂爆燃开来，直接溅在我妈脸上。可怜见，一个绝色美人瞬间成了火人。她的脸因此布满疤痕，她发现她自杀的理由已经不再成立，她毁容使得一个曾经的绝色美人消匿不存，她的决绝自杀已无任何意义。
“是吗？”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杜苗苗说：“所以，我要感谢我爸。他见证了我妈的美丽与丑陋，他一直生活在最美的芦阿彩身边，他的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只为全心全意呵护着那个申某纺织厂曾经最美的女工。对于我爸来说，她是否美丽本来就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她终于答应来到他的身边。”哽咽了一会，杜苗苗继续说；
“我妈所以特别恨我爸。要么让她去死，要么保护她和她的美貌不受丁点损伤。弄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杜什么的错！我爸也特别恨自己，他也觉得自己毁了阿彩，他必须用自己的余生赎这份罪孽。他一生所有的苦，都在心里。”
后来，芦阿彩搅黄了的新街地质仪表仪器厂的招商引资宏大计划，再次成了她职业履历上的污点。谷井茂和谷井杜苗子中止了在新街的所有商务活动，同时中止了在沿海地区的商务考察计划。谷井茂回到大阪疗治脸部创痕，谷井杜苗子安排父母回西南某市，然后陪着芦外婆去了一次苏北盐城。后来，她悄然在沿海某市注册了一家阿仨希食品助剂公司，开始了她的商业实务。于是我和她有了业务上的接触。再后来，芦阿彩退休了，她还是不是坏分子也没人计较了；只是厂部没有按照惯例将芦阿彩的人事关系转回新街的地质仪表仪器厂，而是留在了西南某市。杜什么也要求将人事关系留在外地，于是退休后闲暇生活，他俩的主要事儿，就是奔波于两地，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顺便领取退休金，报销医药费，参加退管会活动，他们也不在乎少发的那些个地区差价，级别待遇差价等。他们幸福地生活着。
日子继续很平滑地过去着。大家都很忙，有时我会见到在海关、税务等部门匆匆办事的谷井杜苗子的身影。这时，我会想到芦阿彩，我会思忖杜苗子为什么不把父母接回新街？她和父母不是很亲现在好些了吗？她还在矫正任性的母亲？是不是她太忙了些？有一天，我的另一个叫斯文的同学告诉我，杜什么死了。据说，他死的很突然。乘坐某市江北国际机场的红眼航班到达虹桥机场时，杜什么一直揣着的登机牌和芦阿彩身份证突然找不到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芦阿彩于是开口骂了起来。杜什么上翻下寻，随着飞机着陆时轮子与地面道路发出碰撞的硌顿声，杜什么一下子瘫软在地，手上握着刚找到的芦阿彩的身份证。他甚至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点挣扎没有一点痛苦，心梗和脑梗同时发作，急救车还没有送抵最近的医院，他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那天深夜，我接到了杜苗子的电话，希望我能够参加她父亲的大殓仪式。三天后，我们在偏远的望仙桥农场附近的一家殡仪馆里，见到了杜什么。他很安详，脸部依旧没有表情，紧锁的眉间深刻着那个清晰的川字，化妆师的白色底粉填不满那醒目的眉间纹，似乎提示我们，他曾经和她平静苍白地在西南某市，度过了那么漫长的一段时光。他的两个女儿杜花花和杜苗苗，还有芦阿彩，呆滞地看着杜什么的遗容。那天我的情绪很差。我差的情绪除了吊唁时气氛感染，还有两点：一是我再次看到了杜花花。她的突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我无法形容杜花花。她就是一个东北大娘。她身形和精神方面的垮塌与落魄让我无话可说；二是在来的路上，经过望仙桥附近，看到我曾经工作过的那个水泥工场，竟已被完全夷为平地，我的岁月记忆，因此杂沓在废墟般的一片荒地里，那里生长着一大片的一枝黄花，一种疯狂生长的有害异域植物。我无话可说。
杜什么死了，他的一生像一块沉默的木块横亘在那里。至今我还是记不清他到底叫杜什么！我仔细的端详着这块杜家沉默的木块，他的牌位上写着：杜宏愿。他的三个兄弟分别是：杜宏大杜宏亮杜宏高。他有什么宏大的心愿呢？也许就是爱，对芦阿彩的爱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紧握那个心爱之人的名分见证。可是在死亡面前，爱，还有意义吗？当杜宏愿的七魂三魄悠悠然经过奈何桥时，孟婆首先端给你的，就是一碗遗忘前世今生爱恨情仇的汤。
他爱芦阿彩爱了一生。这种卑微的爱建筑在芦阿彩当年绝世的美艳基础上，又因她的毁容使得他的爱成了一个记忆一个梦境一个图腾。他扛着这个爱的幻影一路走来走向生命的终点。他在芦阿彩的呵斥声中抑郁地倒地失去知觉，最后一刻他还爱吗？这样对吗？杜宏愿父母的在天之灵，会心疼他呢？还愿意叫他宏愿吗？
那天，天渊君有些伤感。他突然领悟到，人的真正信仰是死亡。死亡的羽翼翩然飞翔，它的阴影遮住你生命的阳光时，每一个生者才会幡然醒来，开始急切地回望生命走过的路径，总结人生，旁观周遭亲朋好友，调整爱恨情仇的主次顺序和各自比例。爱恨，给谁多一点给谁少一点；情仇，哪个先了结哪个再斟酌。他再次想到了芦阿彩那张被岁月磨折得不忍直视的脸。她真的恨那个藤井俊雄吗？还是那份无法奉献的爱，在岁月的沉积岩里被压榨被封印被埋葬。那天她在江宁路办事处吼出我爱你，没有你我无法活时，注定了她以后的生命，将会一直以恨的方式持续着那份至死不渝的爱。这很可怕！更为可怕的是，芦阿彩将这样一份无法兑现的爱，迁延移出，将一份真正的恨转嫁到了和藤井俊雄有关联的所有人和事上，甚至转嫁到了所有岛国人身上，所有成年男性身上，包括她的丈夫杜宏愿，包括谷井茂。
所以，爱，有时是一种很有害的能量。在芦阿彩当家作主做工宣队队员时，她早已把那样的一种能量放大成到阶级仇民族恨的政治意识。在那段荒谬年代的政治教育中，她特别仇恨的如刘文彩如岛国鬼子如地富反坏右等等，包括特别恨的坏分子芦阿彩自己，都密存着她欲望深处那份对藤井俊雄深挚的爱。因此她变得特别单纯特别无脑，她变成一个非黑即白非爱即恨非对即错的二元独断论者，她不能接受非黑非白非爱非恨非对非错这样一些中间状态。几十年来她沉浸在恨的情绪中，也沉浸在爱的情绪中，更确切地说沉浸在恨的外表爱的内核的情绪中。她爱着恨之外的所有东西。于是她的爱与恨成了政治正确的东西，她爱着领导或组织要求爱的恨着领导或组织要求恨的。
天渊君走出吊唁大厅，他听到身后传来杜花花和杜苗苗凄厉的哭声，他没有听到芦阿彩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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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渊碎月：叙事《邻居杜花花的家人们》之三之《仇恨与爱》（上）——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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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渊君曾多次写到过耳光。耳光响亮，这是一个很有力的表情符号。它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特别是掌心与另一个的脸颊发生剧烈撞击后那涟漪般绵绵悠长且清脆的余音，会将那份侮辱和凌虐传递得很远。在天渊君描写的所有耳光里，芦阿彩给谷井茂的耳光最为精彩，最为厚重，是耳光里的极品，简直是极品中的极品。写过这个耳光后，天渊君已经写不出更干脆更利落更有沧桑感历史感的耳光了。谷井茂左脸凸显着芦阿彩掌心的细纹，右脸凸显着芦阿彩手背的骨架红印。他的脸颊瞬时重现了芦阿彩沉积几十年的生命印迹。同时芦阿彩脱口而出的那几句陌生又熟悉，生硬又流畅的日语，将她前大半生的忍耐、苦楚、抑郁、绝望，以及得知杜苗苗嫁给谷井茂时极度愤怒的情绪，都一下子喷涌而出。所以当有着典型某岛国人特征的谷井茂出现时，她看到的不是谷井家族的人，而是藤井家族的人。她完全没有搞清谷井和藤井实际上是两个家族，她看到的是四十多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藤井俊雄。
没错，就是那个藤井俊雄，高大冷峻的岛国人。四十年前，在旧上海的藤井株式会社的办事处，在南京西路江宁路那霓虹闪烁的写字间里，芦阿彩堵住了正准备离开某市赶到苏北某地的藤井，她揪着他的衣领，发出绝望的吼声：
“带我走，我爱你，俊雄！没有你，我会死！”
当时，她说的一定是日语，一定是和新街407室说的一样的话语。在江宁路办事处里，她的吼声凄厉悠长，穿越漫长四十年的时光，终于停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407室的工区工房里，停止在谷井茂茫然且无辜的脸上。她环视四周，再次仔细地看了一眼芦外婆，看了一眼杜什么，看着这几个芦阿彩生命中爱与仇恨的最主要历史的见证者，然后再再次确认周遭的一切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她的眼光突然变得迷茫、萎靡无力，积压近半个世纪的凄苦和磨折被突然释放出来，她的手抽搐着，做着无意义的摇摆动作，她喉咙深处颤动着古怪声响，然后随手拿起搁在床边的那个安装平板电视的备用生铁三脚架，她用力地抡了一下，那镀铬珵亮的的三脚架像极了婚礼喜庆的浏阳造冲天炮烟火，它毫无征兆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弧线穿越过芦外婆轮椅的靠背，谷井茂的右脸颊，击碎了房间正中央的床板，最后击中了那个如历史黑洞般的硕大的56寸超高清超薄型电视屏幕，屏幕发出一声晶体暴裂的清脆巨响，接着是碎片落地时零星的脆响，那清脆的声线涟漪慢慢淡去慢慢隐没在时间的波纹里去。那三脚架突出的一头，深深镶嵌进了屏幕的内部深处，那暴击的一头被密密匝匝电线线束和电子零配件紧紧缠绕着裹挟着，一时无法动弹。
宾朋满屋的407室顿时一片狼藉。谷井茂脸颊被三脚架刮檫的血滴子，溅得满地都是，血滴或大或小地像众多蝼蚁般的活物在慢慢迁移慢慢渗透慢慢风干，那个傲然插进墙体里的三脚架，那些或大或小的玻璃碎片，同时飞溅入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田。那个三脚架抡出的那道悲伤弧线，继续在现场所有人的心肺之间反复划过。那个破碎的屏幕，将所有人的脸和身子，折射出残缺不全分崩离析般的怪异形状，在诡异的黑色碎玻璃之间，芦阿彩大声的哭泣声在新街的马路上徜徉徘徊，整个新街为之惊愕和动容。
这些场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在当时，杜苗苗作为岛国富商的衣锦还乡，还有芦阿彩的暴力击打外国友人，这两大件有深远影响的外交事件，迅速在新街的工房楼道里传开，并外溢到了低矮且昏暗的老街民居里，那个淰泗桥头菜市口，大家口口相传，窃窃私语。后来杜苗苗和我解释说，我妈实际上是一个很刚烈的女子。藤井俊雄突然到苏北去做的那桩生意，真的是一件利国利家的大好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外婆和我说过，她一直反对阿彩与俊雄的交往，藤井俊雄在上海滩岛国人黑龙会的不明身份，一直是外婆的一个梗。直到她和黑龙会做成一笔生意，将一批走私枪械，夹杂在纺织器械里运至苏北荣老板的纺织厂，她才暂时没有反对他们的交往。至于东西是不是送给当地新四军，我就不知道了。我问道：
“外婆看来年轻时也是一个狠角色？”
是不是狠角色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外婆祖籍在台南南投，她祖籍的祖籍在潮汕，外婆一直跟着她同盟会的表哥，来来往往于广州、上海、高雄和东京之间，干着会掉脑袋的大事情。我妈是她领养的孤儿。
“没听你说起过你的外公？”
我也没听说过，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外公。外婆的经历很传奇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外婆不肯说她说怕吓着我。很合理的推算是，我妈的亲生父母，其中一个是苏北人，可能在盐城。兵荒马乱中的晚年外婆，最后选择栖身于那里自有她的道理。藤井俊雄走后，我妈几次自杀未遂。这要感谢我爸杜什么。我爸是她的机修工，老板嘱咐他照顾好芦阿彩。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妈一直气着我爸。最后一次自杀时，我妈躲在成品车间的包装间，点燃了一堆报废面料。在一阵噼里啪啦声里，一小瓶什么化学助剂爆燃开来，直接溅在我妈脸上。可怜见，一个绝色美人瞬间成了火人。她的脸因此布满疤痕，她发现她自杀的理由已经不再成立，她毁容使得一个曾经的绝色美人消匿不存，她的决绝自杀已无任何意义。
“是吗？”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杜苗苗说：“所以，我要感谢我爸。他见证了我妈的美丽与丑陋，他一直生活在最美的芦阿彩身边，他的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只为全心全意呵护着那个申某纺织厂曾经最美的女工。对于我爸来说，她是否美丽本来就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她终于答应来到他的身边。”哽咽了一会，杜苗苗继续说；
“我妈所以特别恨我爸。要么让她去死，要么保护她和她的美貌不受丁点损伤。弄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杜什么的错！我爸也特别恨自己，他也觉得自己毁了阿彩，他必须用自己的余生赎这份罪孽。他一生所有的苦，都在心里。”
后来，芦阿彩搅黄了的新街地质仪表仪器厂的招商引资宏大计划，再次成了她职业履历上的污点。谷井茂和谷井杜苗子中止了在新街的所有商务活动，同时中止了在沿海地区的商务考察计划。谷井茂回到大阪疗治脸部创痕，谷井杜苗子安排父母回西南某市，然后陪着芦外婆去了一次苏北盐城。后来，她悄然在沿海某市注册了一家阿仨希食品助剂公司，开始了她的商业实务。于是我和她有了业务上的接触。再后来，芦阿彩退休了，她还是不是坏分子也没人计较了；只是厂部没有按照惯例将芦阿彩的人事关系转回新街的地质仪表仪器厂，而是留在了西南某市。杜什么也要求将人事关系留在外地，于是退休后闲暇生活，他俩的主要事儿，就是奔波于两地，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顺便领取退休金，报销医药费，参加退管会活动，他们也不在乎少发的那些个地区差价，级别待遇差价等。他们幸福地生活着。
日子继续很平滑地过去着。大家都很忙，有时我会见到在海关、税务等部门匆匆办事的谷井杜苗子的身影。这时，我会想到芦阿彩，我会思忖杜苗子为什么不把父母接回新街？她和父母不是很亲现在好些了吗？她还在矫正任性的母亲？是不是她太忙了些？有一天，我的另一个叫斯文的同学告诉我，杜什么死了。据说，他死的很突然。乘坐某市江北国际机场的红眼航班到达虹桥机场时，杜什么一直揣着的登机牌和芦阿彩身份证突然找不到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芦阿彩于是开口骂了起来。杜什么上翻下寻，随着飞机着陆时轮子与地面道路发出碰撞的硌顿声，杜什么一下子瘫软在地，手上握着刚找到的芦阿彩的身份证。他甚至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点挣扎没有一点痛苦，心梗和脑梗同时发作，急救车还没有送抵最近的医院，他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那天深夜，我接到了杜苗子的电话，希望我能够参加她父亲的大殓仪式。三天后，我们在偏远的望仙桥农场附近的一家殡仪馆里，见到了杜什么。他很安详，脸部依旧没有表情，紧锁的眉间深刻着那个清晰的川字，化妆师的白色底粉填不满那醒目的眉间纹，似乎提示我们，他曾经和她平静苍白地在西南某市，度过了那么漫长的一段时光。他的两个女儿杜花花和杜苗苗，还有芦阿彩，呆滞地看着杜什么的遗容。那天我的情绪很差。我差的情绪除了吊唁时气氛感染，还有两点：一是我再次看到了杜花花。她的突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我无法形容杜花花。她就是一个东北大娘。她身形和精神方面的垮塌与落魄让我无话可说；二是在来的路上，经过望仙桥附近，看到我曾经工作过的那个水泥工场，竟已被完全夷为平地，我的岁月记忆，因此杂沓在废墟般的一片荒地里，那里生长着一大片的一枝黄花，一种疯狂生长的有害异域植物。我无话可说。
杜什么死了，他的一生像一块沉默的木块横亘在那里。至今我还是记不清他到底叫杜什么！我仔细的端详着这块杜家沉默的木块，他的牌位上写着：杜宏愿。他的三个兄弟分别是：杜宏大杜宏亮杜宏高。他有什么宏大的心愿呢？也许就是爱，对芦阿彩的爱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紧握那个心爱之人的名分见证。可是在死亡面前，爱，还有意义吗？当杜宏愿的七魂三魄悠悠然经过奈何桥时，孟婆首先端给你的，就是一碗遗忘前世今生爱恨情仇的汤。
他爱芦阿彩爱了一生。这种卑微的爱建筑在芦阿彩当年绝世的美艳基础上，又因她的毁容使得他的爱成了一个记忆一个梦境一个图腾。他扛着这个爱的幻影一路走来走向生命的终点。他在芦阿彩的呵斥声中抑郁地倒地失去知觉，最后一刻他还爱吗？这样对吗？杜宏愿父母的在天之灵，会心疼他呢？还愿意叫他宏愿吗？
那天，天渊君有些伤感。他突然领悟到，人的真正信仰是死亡。死亡的羽翼翩然飞翔，它的阴影遮住你生命的阳光时，每一个生者才会幡然醒来，开始急切地回望生命走过的路径，总结人生，旁观周遭亲朋好友，调整爱恨情仇的主次顺序和各自比例。爱恨，给谁多一点给谁少一点；情仇，哪个先了结哪个再斟酌。他再次想到了芦阿彩那张被岁月磨折得不忍直视的脸。她真的恨那个藤井俊雄吗？还是那份无法奉献的爱，在岁月的沉积岩里被压榨被封印被埋葬。那天她在江宁路办事处吼出我爱你，没有你我无法活时，注定了她以后的生命，将会一直以恨的方式持续着那份至死不渝的爱。这很可怕！更为可怕的是，芦阿彩将这样一份无法兑现的爱，迁延移出，将一份真正的恨转嫁到了和藤井俊雄有关联的所有人和事上，甚至转嫁到了所有岛国人身上，所有成年男性身上，包括她的丈夫杜宏愿，包括谷井茂。
所以，爱，有时是一种很有害的能量。在芦阿彩当家作主做工宣队队员时，她早已把那样的一种能量放大成到阶级仇民族恨的政治意识。在那段荒谬年代的政治教育中，她特别仇恨的如刘文彩如岛国鬼子如地富反坏右等等，包括特别恨的坏分子芦阿彩自己，都密存着她欲望深处那份对藤井俊雄深挚的爱。因此她变得特别单纯特别无脑，她变成一个非黑即白非爱即恨非对即错的二元独断论者，她不能接受非黑非白非爱非恨非对非错这样一些中间状态。几十年来她沉浸在恨的情绪中，也沉浸在爱的情绪中，更确切地说沉浸在恨的外表爱的内核的情绪中。她爱着恨之外的所有东西。于是她的爱与恨成了政治正确的东西，她爱着领导或组织要求爱的恨着领导或组织要求恨的。
天渊君走出吊唁大厅，他听到身后传来杜花花和杜苗苗凄厉的哭声，他没有听到芦阿彩的哭声。
（请继续关注《邻居杜花花的家人们》之三之《仇恨与爱》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