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浮世绘:《黄叶落地无声》

2022-03-23 20:08:55
标签: 笔记 浮世绘 文化

题记:2022年3月23日。钩沉旧稿。《黄叶落地无声》是一篇名符其实的小说(关于小说的一些话,在文后的注释里再说吧。有兴趣的朋友,读完小说再看我的注释。觉得小说很没意思,那注释也不必看了。),大约写于1985年左右,比那篇很影响我职业走向的《歧变》要早些。我最早的一篇好像题目叫《走出阴影》的小说,登在《某某文艺》,一本地方性刊物上。二者都属天渊君青涩人生时的小说练笔,有些像样且拿得出手的习作。

天渊君此时颇为踌躇,一是这样的文字应该归于天渊碎月,还是归于笔记中的浮世绘?习作里的故事尽管有诸多天渊君自身的经历或感受,但都是杜撰的场景,是一种临摹社会世相的草稿,是非现实的虚构文字而不是非虚构的现实写真;二是其中的人物,真是小说人物。不管是有名有姓的“他”,还是无处不在的“我”,都既和生活中的别人也和天渊君本人无多少关系。所以应该属于浮世绘而不属于天渊碎月的吧;三是这些文字不仅临摹社会世相,还不知天高地厚地临摹各类思潮、主义、流派或学说,比如:萨特或加繆的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里比多、早期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西方和国内盛行一时的意识流等先锋派风格。这些临摹因为消化不了或消化不良并没有融合为天渊君自己的东西;四是天渊君更多青涩人生的岁月印痕,会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文字呈现出来,一直积贮在我的内心难以释怀。人的这段人生,最有机变最易受外界诱惑最有各种演进发展的可能最充斥善恶、真伪、美丑的人性撕裂和内心挣扎。天渊君敢不敢写能不能写最重要的是有没有这个天赋才禀写出来。想想都是出一身冷汗。

明智的做法是,先给那段青涩人生的文字,加一个文后的注释。以今天的视角今天的感悟,重新回望重新思考重新解释那段文字那段明或暗的青涩人生,才有可能拨开云雾解开疑团豁然开朗澄明一片。

《黄叶落地无声》

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

一切将逝去——如苹果花丛的薄雾。

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

我已经不再是青春少年。

“算了,算了。我说王师傅,喝杯冷开水消消火吧!和韩局长吵,有你的好?我知道,分房子不可能绝对平均。就是买菜也要看秤杆翘不翘。好了,好了,我说好了,去吧,去吧!

姚国庆推着王师傅的膀子,送他出去。

“真是的,吃饱人参了。”

往椅子上一坐,望着随风翻飞的绿头苍蝇,他这样想道。

门外,有人敲门。

看完苍蝇三个瑶子翻身,呼地扑向窗玻璃,然后沉重地落下之后,他懒懒地开门。进来的是一个老太太。六十多岁,皱纹像集成电路,嘴瘪着,像凹陷的弹坑,嘴巴不停的嚅动,伴随着老年性口臭,实在令人寡味索然。他见过她不下十次了。他儿子是局建筑二队的。在建造县残疾人福利保健中心大楼时,从升降塔上纵身跌下,在中间毛竹脚手架上几个360度的晃荡之后,他轻轻地拥抱农田里金黄色的油菜花。大楼造好了。永远不会说话不会动弹不会思维的他。作为植物人,第一个住进了这座保健中心大楼,等待死神的降临。现在,媳妇耐不住寂寞,和一个专卖广东芝麻香蕉的个体户好上了。植物人的母子无人看顾,而所有的抚恤金都以媳妇的名号存了定期储蓄。孙子成了无人收管的小瘪三。等等,等等。姚国庆听着,边和浊恶的气味作殊死的搏斗,边点头深表同情。终于,由于搏斗的痛苦带来的眼泪,感动了没完没了的老太太。然后是送客:

“你的情况,我们会和有关单位联系解决的。你不要再来了,有什么事会通知你的,你年事高了,经不起折腾!”

“好人哪,好人!”老人还在自言自语。

回过身,姚国庆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股热气,随着胸腔泄了气般的陷进去,他趁机扭了扭腰,做了个类似霹雳舞的动作。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着传达室的老张头喊道:

“再有人来,就说办公室里没人,都到各乡镇检查危房去了。”

然后上楼,挂出牌子:

“外出开会,敬希鉴谅!”

回到办公室,他四下里寻那只出色的苍蝇。毫无踪迹。他有些失望。于是拿起圆镜,仔细地梳理了一下头发。头发很长,二八开,往右边优雅地倒去。遗憾的是,未能优雅地盖住眼梢上一条半寸长的疤痕。这是自己学狗叫时,让宝贝儿子用水果刀捅的。吓死人了。听说用生姜搽,不会留下疤痕。嗯,不能吃酱油。远看像粒烧焦的米粒,给人一个饭后不洗脸的印象。反正老婆到手了。问题不大!

照完镜子,他拿出茶杯,撮了些茶叶,泡了杯龙井茶。茶是跑外勤的阿狗搞来的,明明八元一斤,却说三元一斤。韩局长还嫌贵,两斤茶叶让了我一半。可怜虫!房间顿时弥漫着一股清醇的甜味,和老太太留下的口臭作剧烈的缠斗,化合成一股古怪的气味,袅袅上升。他站起身,打开南窗。

窗外,是一个喧嚣的世界。那条繁华的公路从西面流来。又向东边流去,像一条涌动着的河流。是不是太残酷了?王师傅三十九岁了了,因无房已吹掉了13个女朋友。第14个女朋友,只要他有房子,即使他五官合在一起也嫁了。因为她兄弟结婚,她的闺房立马变成兄弟的新房,她将无处栖身了。否则她就嫁给别人了。玻璃把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玻璃真是件有意思的东西,隔阂了一切,却又显得息息相通。风很大,桌上的文件迎风起舞。文件的世界。文件主宰一切。河流是一支曲子。现代派作品。德彪西和印象派。人是音符。文件就是印象。人比文件还要无情。老太太来一次不容易。弱者最容易满足。是不是太残酷了!那张光亮可鉴的豪华办公桌是韩局长的,上面堆满文件,显出日理万机的样子。靠门的地方,有一张略小的书桌,是我的。我是他秘书。因为他不会干秘书的活儿,所以做了局长。我把脑袋卖给了他,因为他没脑袋。窗帘卷在一边,天蓝色的。据说淡雅,淡雅得什么都兴奋不起来。河流里传来了爆竹声,又一对新人带着决一死战的勇气,跨进婚姻的坟墓。真不懂。那小妞傻乎乎地看着新郎。你永远是不完善的受压迫者。好像小仲马说过,女人总是在下面。笑什么呢?我怎么了?新郎的雄健躯体使你感到自己的丑陋猥琐?你怎么很娘像一个太监?大学读书时,自己可曾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马拉佐夫兄弟》中的心理描写和作家深层心理的对位研究,跑了三十多次徐家汇藏书楼,八次上海图书馆藏书部?现在呢?大概这就是佛洛伊德所说的强迫重复原则所激活的生物惰性或乐死的本能。苍蝇不会再飞回来了。这里连热的血都没有,是不是太残酷了?

姚国庆走回办公桌前,拉开抽屉。这是一本《苏联文艺》,大学时买的。苏联文学那森林般的厚实使他陶醉。他爱森林。英吉利的典雅,法兰西的轻佻和美利坚的放荡。谢尔盖.叶赛宁,旧时代的最后一位田园诗人:

心儿啊,你已开始悄悄冷却,

如今再也不会那样的跳跃。

那白桦的图案织成的家园,

再不能吸引我赤脚留连。

叶赛宁的内心,被邓肯狂放的现代舞步搅乱了。这是悲剧的开端。和邓肯的结婚和离婚,是他悲剧的完成。俄国式的忧郁,而我是中国阿Q式的怀旧。什么能吸引我赤脚留连?说来好险。大学毕业分到某局做秘书。在业务组熟悉业务时,竟发现韩局长有三套大套房间,一套自己一套儿子一套是三岁的大孙子竟还在申请这次分房中的一个中套。看来子子孙孙难以穷尽穷尽也难。而职工有的借私房,有的住单身宿舍,有的住仓库用房,有的四世同堂,有的三代同床。姚国庆口出怨言。怨言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满世界都知道韩局长的秘书,狂妄正直不识抬举,守正不阿犯上作乱TM的是个孽障,没看见韩局长亲切平易每天打扫走廊倒痰盂几十年如一日永葆革命本色,而你不安心工作想考什么研究生什么什么的趋势只会翻你的嘴皮子,你会不会设计男女厕所会不会砌堵墙分得清什么是美松什么是克隆你什么都不会你是个废物。于是你去找局长当面道歉,表示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再考研究生不再看书不再废话,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多洗脸盆多擦办公桌,多倒痰盂多送笑脸,直到局长微笑谅解,轻轻拍拍你的肩说声你是好样的你就成了好样的上上下下一齐说你好样的又聪明又伶俐待老婆好是模范丈夫五好家庭。一场风波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你破费了你父亲的父亲留下的藏了五十年的两瓶茅台。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昏昏沉沉再也没有清醒过。

流浪者的激情哪!越来越不见你

促使我轻轻吐出火热的语言。

啊,我的白白流逝的华年!

迸发的憎恨和奔放的情感!

窗外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浪。风吹来令人神清气爽。马路对面是申江大酒店。姚国庆伏在窗台上,从四楼的高度俯视对面那对煞有其事的男女。男的身架很高,浓眉小眼,即使是烫过的绵羊式头发也柔和不了气度上的冷酷和粗鲁,高的额骨高的鼻梁,一身黑色的西服,红色的领带和红色的胸花。脸上长久保持的微笑像肌肉在抽搐。他在恭迎亲戚贵客。女的一身白色礼服。下摆揉和水泥地坪上的灰尘,像镶了一层黄灰色的花边。申江大酒楼生意兴隆,大字招牌龙飞凤舞,像在勾引着人们的食欲。旁边二号门,簇拥着一堆活物,人人左臂佩戴黑色的布。安排很糟。吃死人豆腐和喝喜酒的摆在一起,相互致意,真不知那些活着的人,将要活的人和将要死的人和已经死了的人是何感想。如果都吃得油光满面肚满肠肥的话,二者有什么区别?既是酒席,那么怎么可能不是油光满面肚满肠肥?呜呼!是不是太残酷了!!!马路是一条涌动的河流。车水马龙,人是泡沫,车是浪。河流是一支曲子,人是音符。人永远弹奏不了一首歌。人只是一个音符而已。刚来某局,踏进这惹眼的六层大楼,姚国庆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每个办公桌,每个纸篓,每个痰盂都有固定的位置。天长日久,每个玩意儿下面都有深深的印痕。比如痰盂下面那个标准的圆圈里,就特别的干净,颜色特别的深。余可类推。当他痛改前非,开始和韩局长争夺痰盂扫帚的控制权和经营权获得胜利后,他将办公室靠近门口的痰盂,放到了里面的墙角旮旯里。免去每个人进办公室必先抬脚提胯,迈过痰盂的能量消耗。不料人人都不习惯。人人对那深深的干净的圆圈放不下腿来。都金鸡独立,跳着脚,蹦到墙角,跨过痰盂才放下腿来。以致年岁较高的某君和某某君,腿部静脉曲张,病假了两天。直到姚国庆把痰盂放归原处,一切都照常了。

车子照常在飞驰,人照常在马路上匆匆的来,匆匆的去。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也是匆匆的来,匆匆的去。我迈开双腿,上面支撑的一个据说叫姚国庆的躯体和头颅。姚国庆望着那辆超长货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缓缓行驶。日野牌。长长的钢筋在车尾跳荡着,晃动着,发出哗哗的声响。钢筋头像根根利剑,挑战般地在人们的眼前跳荡着,晃动着。春天的风带着情欲的撩拨和挑逗。我只是一个音符而已。此刻,韩局长正带队到浙江瑶琳仙境考察危房,查到底有没有危房,如何解决危房问题?并带了照相机、两卷富士彩卷和他的大孙子。我的业余爱好就是学猫叫,狗叫。直到被儿子捅了一刀。钢筋头依然像利剑,挑战般地跳荡着,晃动着。音符。而已,而已。

如今我已倦于期待未来,

生活呀,难道你是一场幻梦?

仿佛我曾经在喧闹的春晨

在玫瑰色的骏马上尽情驰骋。

就在姚国庆沉浸在叶赛宁式的忧郁,或奥勃摩洛夫式的遐想中时,只见一个戴红领巾的男孩,兴高采烈地骑着刚学会的自行车。凤凰牌。凤凰涅槃。小腿在三角架里劈着,快乐的一颠一颠。这是一个温熙的正午,白云悠悠飘过。人们正快活地匆匆来又匆匆去,春风吻开了他们的脸。姚国庆突然感动,被男孩感动被春天感动。男孩依然兴高采烈依然一颠一颠。车子像游龙穿行在车水马龙中划着笨拙而永远能够得到原谅的浪线。终于自行车骑着男孩把白色的新娘当做白色的路面一路驶来,车把把礼服撕了一个三寸长的口子,然后车子斜斜地飞出去。男孩的额头准准地擦过钢筋头。这一切是如此的迅速,姚国庆看了一下双狮牌手表,整个过程只有两分钟二十一秒:

是不是我自己太残酷了!

他感到眼前一阵模糊。他又睁开眼,春风依然柔和,色彩依然缤纷。嘈杂的声浪表达了一切声音同时掩盖了一切声音。只见新郎正扶起男孩,新娘拉开贴有双喜红字的红色桑塔纳车门,送男孩去医院。爆竹声脆不知是感动还是祝福。他揉揉眼睛,发觉新郎的眼睛小得明亮小得潇洒小得动人,发觉新娘的礼服白得耀眼白得纯洁白得高尚。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题目可以叫作《没有新郎新娘的婚礼》。它拯救了一个人显示了一个人转变了一个人。姚国庆发觉没有必要呆在这里这里太静太死太没有人情味。人必须和人呆在一起而不是和文件呆在一起。

他发现他就是那个男孩。

槭树的黄叶落地无声,

世人都必将腐朽无踪。……

天下的众生啊,你们生生不息,

我愿你永远美好,繁荣!

于是,他骑上了自行车。

注释:

1、 关于句式和意识流。《黄叶落地无声》,天渊君写时,大约二十几岁吧!其中充斥着大量的时间流意识流的短句或长句或没有句读的很长很长不间断地读会背过去的段落。记得底稿时还有整段没有标点符号的。编辑说,这太激进。温和点好,就温和成这样。当时国外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和国内王蒙的《蝴蝶》、《海的梦》等,很深刻地影响着我。这样的句式可以很好地表达意识流的特征。同样,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影响,在文中那只生硬的痰盂上可以闻到那股哲学的尿味。

2、 关于叶赛宁的诗。一直喜欢俄国诗人叶赛宁的诗。本文系用丁鲁同志的译文。叶赛宁抑郁,内敛,敏感。他和邓肯,他和托尔斯泰孙女等的几段婚姻,既给了他灵感也给了他磨折。我已忘了当初怎么会找到叶赛宁的那首诗并将诗意与我的那个姚国庆捆绑在一起的。我的捆绑还算利落和顺当。想隐喻什么吗?没有,附庸风雅的矫情而已。

3、 人物或故事。有故事但没情节也没细节。主人公应该是体制内的公务员。全文讽喻或批评了官场不正之风或反腐或反官僚主义什么的。都对。只是今天看来写得很表面很肤浅。官场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这是一个官场体制的局外人写的官场故事。当时,我正勤勉地教书育人着。

4、 关于亮色。因此故事很失真,特别是结尾小男孩和新郎新娘的磕碰,失真得离谱。但它是小说的亮色。故事因此很幼稚作者很幼稚。这份幼稚今天读来,不再幼稚的天渊君并不反感这样的结尾,只是有些伤感。

别的留在别处再说吧!

诗人叶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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