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武帝永明元年春，正月，辛亥，上祀南郊，大赦，改元。诏以边境寜晏，普復田秩。（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有魏师，以军興减百官奉禄。淮南太守诸葛阐求减俸禄，比内百官，於是诸州郡县丞尉并悉同减。至明帝时，军旅不息，府藏空虚，内外百官，并断奉禄。）以太尉豫章王嶷领太子太傅。嶷不参朝务，而常密献谋畫，上多從之。宋末，以治民之官六年过久，乃以三年为断，谓之小满；而迁换去来，又不能依三年之制。三月，癸丑，诏，自今一以小满为限。夏，四月，壬午，诏：“袁粲、刘秉、沈攸之，虽末节不终，而始诚可録，”皆命以礼改葬。閏四月，癸丑，魏主後宫平凉林氏生子恂，大赦。文明太后以恂当为太子，赐林氏死，自撫养恂。五月，戊寅朔，魏主如武州山石窟佛寺。八月，庚申，骁骑将军王洪范自柔然还，经塗三万餘里。冬，十月，丙寅，遣骁骑将军刘缵聘於魏，魏主客令李安世主之。魏人出内藏之寳，使贾人鬻之於市。缵曰：“魏金玉大贱，当由山川所出。”安世曰：“圣朝不贵金玉，故贱同瓦砾。”缵初欲多市，闻其言，内惭而止。缵屡奉使至魏，冯太后遂私幸之。十二月癸丑，魏始禁同姓为婚。王俭進號衞将军，参掌选事。二年，春，正月，乙亥，以後将军柳世隆为尚书右僕射；竟陵王子良为護军将军兼司徒，领兵置佐，镇西州。子良少有清尚，倾意宾客，才雋之士，皆遊集其门。開西邸，（西邸在鸡笼山）多聚古人器服以充之。记室参军范雲、萧琛、樂安任昉、法曹参军王融、衞军东阁祭酒萧衍、镇西功曹谢朓、步兵校尉沈约、扬州秀才吴郡陆倕，并以文学，尤见親待，號曰八友。法曹参军柳恽、太学博士王僧孺、南徐州秀才济陽江革（革，南徐州所举秀才也。济陽郡时属南徐州。）尚书殿中郎范缜（魏、晋以来，尚书诸曹，殿中郎为诸曹之首。）、会稽孔休源亦预焉。琛，惠開之從子；恽，元景之從孙；融，僧达之孙；衍，顺之之子；（萧顺之，太祖族弟。）朓，述之孙；约，璞之子；僧孺，雅之曾孙；缜，雲之從兄也。子良笃好释氏，招致名僧，讲论佛法，道俗之盛，江左未有。或親为众僧赋食、行水，世颇以为失宰相体。范缜盛称无佛。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贵、贫贱？”缜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闗篱墙落粪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復殊途，因果竟在何处！”子良无以难。缜又著神灭论，以为：“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犹利之於刃；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论出，朝野諠譁。难之终不能屈。太原王琰著论譏缜曰：“呜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灵所在！”欲以杜缜後对。缜对曰：“呜呼王子！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從之！”子良使王融谓之曰：“以卿才美，何患不至中书郎；而故乖刺为此论，甚可惜也！宜急毁弃之。”缜大笑曰：“使范缜卖论取官，已至令、僕矣，何但中书郎邪！”萧衍好筹略，有文武才幹，王俭深器异之，曰：“萧郎出三十，贵不可言。”
【通鉴】
范缜作神灭论以闢浮屠，竟陵王子良饵之以中书郎，使废其论，缜不屑卖论以取官，可谓伟矣。虽然，其立言之不审，求以规子良而折浮屠之邪妄，难矣。
子良，翩翩之纨绔耳，俯而自视，非其祖父乘时而窃天位，则参佐之才而已；而爵王侯、位三公，惊喜而不知所從来，虽欲不疑为夙世之福田而不可得，而缜恶能以寥阔之论破之？夫缜“树花齐发”之论，卑陋已甚，而不自知其卑陋也。子良乘篡逆之餘润而位王侯，见为茵褥而实粪溷；缜修文行而为士流，茵褥之资也，而自以为粪溷。以富贵贫贱而判清濁，则已與子良惊宠辱而失據者同其情矣，而恶足以破之？夫以福报诱崇奉学佛之徒，黠者且轻之矣；谓形灭而神不灭，学佛之徒，慧者亦谓为常见而非之矣。无见於道，而但执其绪论以折之，此以无制之孤军撩蠭屯之寇盗，未有不衄者也。
子良奚以知神之不灭哉？谓之不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不灭。缜又奚以知神之必灭哉？谓之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灭。非有得於性命之原而体人道之極，知则果知，行则果行，揭日月而无隐者，讵足以及此？浮游之论，一彼一此，與於不仁之甚，而君子之道乃以充塞於天下。後之儒者之於浮屠也，或惑之，或闢之，两皆无據，而闢之者化为惑也不鲜。韩愈氏不能保其正，岂缜之所克任哉？夫其辨焉而不胜，争焉而反屈者，固有其本矣。范缜以贫贱为粪溷，韩愈以送穷为悲叹，小人喻利之心，不足以喻義，而恶能立義？浮屠之慧者，且目笑而贱之。允矣，无制之孤军必为寇盗禽也。
【读通鉴论】
范缜字子真，南鄕舞阴人也。晋安北将军汪六世孙。祖璩之，中书郎。父濛，早卒。缜少孤贫，事母孝谨。年未弱冠，闻沛国刘瓛聚众讲说，始往从之，卓越不群而勤学，瓛甚奇之，親为之冠。在瓛门下积年，去来归家，恒芒屩布衣，徒行於路。瓛门多车马贵游，缜在其门，聊无耻愧。既长，博通经術，尤精三礼。性质直，好危言高论，不为士友所安；唯與外弟萧琛相善，琛名曰口辨，每服缜简诣。起家齐寜蠻主簿，累迁尚书殿中郎。永明年中，與魏氏和親，岁通聘好，特简才学之士，以为行人，缜及從弟雲、萧琛、琅邪颜幼明、河东裴昭明相继将命，皆著名鄰国。于时竟陵王子良盛招宾客，缜亦预焉。
【梁书】
树花齐发
齐武帝永明元年春，正月，辛亥，上祀南郊，大赦，改元。诏以边境寜晏，普復田秩。（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有魏师，以军興减百官奉禄。淮南太守诸葛阐求减俸禄，比内百官，於是诸州郡县丞尉并悉同减。至明帝时，军旅不息，府藏空虚，内外百官，并断奉禄。）以太尉豫章王嶷领太子太傅。嶷不参朝务，而常密献谋畫，上多從之。宋末，以治民之官六年过久，乃以三年为断，谓之小满；而迁换去来，又不能依三年之制。三月，癸丑，诏，自今一以小满为限。夏，四月，壬午，诏：“袁粲、刘秉、沈攸之，虽末节不终，而始诚可録，”皆命以礼改葬。閏四月，癸丑，魏主後宫平凉林氏生子恂，大赦。文明太后以恂当为太子，赐林氏死，自撫养恂。五月，戊寅朔，魏主如武州山石窟佛寺。八月，庚申，骁骑将军王洪范自柔然还，经塗三万餘里。冬，十月，丙寅，遣骁骑将军刘缵聘於魏，魏主客令李安世主之。魏人出内藏之寳，使贾人鬻之於市。缵曰：“魏金玉大贱，当由山川所出。”安世曰：“圣朝不贵金玉，故贱同瓦砾。”缵初欲多市，闻其言，内惭而止。缵屡奉使至魏，冯太后遂私幸之。十二月癸丑，魏始禁同姓为婚。王俭進號衞将军，参掌选事。二年，春，正月，乙亥，以後将军柳世隆为尚书右僕射；竟陵王子良为護军将军兼司徒，领兵置佐，镇西州。子良少有清尚，倾意宾客，才雋之士，皆遊集其门。開西邸，（西邸在鸡笼山）多聚古人器服以充之。记室参军范雲、萧琛、樂安任昉、法曹参军王融、衞军东阁祭酒萧衍、镇西功曹谢朓、步兵校尉沈约、扬州秀才吴郡陆倕，并以文学，尤见親待，號曰八友。法曹参军柳恽、太学博士王僧孺、南徐州秀才济陽江革（革，南徐州所举秀才也。济陽郡时属南徐州。）尚书殿中郎范缜（魏、晋以来，尚书诸曹，殿中郎为诸曹之首。）、会稽孔休源亦预焉。琛，惠開之從子；恽，元景之從孙；融，僧达之孙；衍，顺之之子；（萧顺之，太祖族弟。）朓，述之孙；约，璞之子；僧孺，雅之曾孙；缜，雲之從兄也。子良笃好释氏，招致名僧，讲论佛法，道俗之盛，江左未有。或親为众僧赋食、行水，世颇以为失宰相体。范缜盛称无佛。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贵、贫贱？”缜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闗篱墙落粪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復殊途，因果竟在何处！”子良无以难。缜又著神灭论，以为：“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犹利之於刃；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论出，朝野諠譁。难之终不能屈。太原王琰著论譏缜曰：“呜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灵所在！”欲以杜缜後对。缜对曰：“呜呼王子！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從之！”子良使王融谓之曰：“以卿才美，何患不至中书郎；而故乖刺为此论，甚可惜也！宜急毁弃之。”缜大笑曰：“使范缜卖论取官，已至令、僕矣，何但中书郎邪！”萧衍好筹略，有文武才幹，王俭深器异之，曰：“萧郎出三十，贵不可言。”
【通鉴】
范缜作神灭论以闢浮屠，竟陵王子良饵之以中书郎，使废其论，缜不屑卖论以取官，可谓伟矣。虽然，其立言之不审，求以规子良而折浮屠之邪妄，难矣。
子良，翩翩之纨绔耳，俯而自视，非其祖父乘时而窃天位，则参佐之才而已；而爵王侯、位三公，惊喜而不知所從来，虽欲不疑为夙世之福田而不可得，而缜恶能以寥阔之论破之？夫缜“树花齐发”之论，卑陋已甚，而不自知其卑陋也。子良乘篡逆之餘润而位王侯，见为茵褥而实粪溷；缜修文行而为士流，茵褥之资也，而自以为粪溷。以富贵贫贱而判清濁，则已與子良惊宠辱而失據者同其情矣，而恶足以破之？夫以福报诱崇奉学佛之徒，黠者且轻之矣；谓形灭而神不灭，学佛之徒，慧者亦谓为常见而非之矣。无见於道，而但执其绪论以折之，此以无制之孤军撩蠭屯之寇盗，未有不衄者也。
子良奚以知神之不灭哉？谓之不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不灭。缜又奚以知神之必灭哉？谓之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灭。非有得於性命之原而体人道之極，知则果知，行则果行，揭日月而无隐者，讵足以及此？浮游之论，一彼一此，與於不仁之甚，而君子之道乃以充塞於天下。後之儒者之於浮屠也，或惑之，或闢之，两皆无據，而闢之者化为惑也不鲜。韩愈氏不能保其正，岂缜之所克任哉？夫其辨焉而不胜，争焉而反屈者，固有其本矣。范缜以贫贱为粪溷，韩愈以送穷为悲叹，小人喻利之心，不足以喻義，而恶能立義？浮屠之慧者，且目笑而贱之。允矣，无制之孤军必为寇盗禽也。
【读通鉴论】
范缜字子真，南鄕舞阴人也。晋安北将军汪六世孙。祖璩之，中书郎。父濛，早卒。缜少孤贫，事母孝谨。年未弱冠，闻沛国刘瓛聚众讲说，始往从之，卓越不群而勤学，瓛甚奇之，親为之冠。在瓛门下积年，去来归家，恒芒屩布衣，徒行於路。瓛门多车马贵游，缜在其门，聊无耻愧。既长，博通经術，尤精三礼。性质直，好危言高论，不为士友所安；唯與外弟萧琛相善，琛名曰口辨，每服缜简诣。起家齐寜蠻主簿，累迁尚书殿中郎。永明年中，與魏氏和親，岁通聘好，特简才学之士，以为行人，缜及從弟雲、萧琛、琅邪颜幼明、河东裴昭明相继将命，皆著名鄰国。于时竟陵王子良盛招宾客，缜亦预焉。
【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