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亲酒香//《泉城晨话》第230期

杨延斌

心情好坏，决定过年能不能过出年味儿来，这与人多人少、热闹冷清、菜多菜少、酒品高低几无关系。11年前的一个年，成为我永不能忘怀的情感记忆。今天想写这个话题，是一个巧合引起了我的兴趣。2024年的除夕，和2013年除夕都赶在2月9日。这个巧合，引起我对逝去十年半的大哥的怀念。

2013年的大年初一凌晨四点多，我梦到芜湖的大哥，听他叫一声小弟，我就醒了。有个怪怪的念头涌上心头：85岁的大哥在召唤我，他可能是过最后一个年了。这样一想，我真想飞到大哥身边。

我耐着性子盼到天亮，让女儿网购一张济南至芜湖的火车票。匆匆赶到大哥家，已经是大年初一傍晚。我事先没告诉大哥，不是冒失，就想给大哥大嫂一个突然惊喜。事后却感悟到，老年人真不宜经受这般惊喜刺激。

我的到来，太让冷清的大哥大嫂喜出望外了。大嫂把菜肴摆上桌，大哥从酒厨拿出一瓶52°五粮液说：“小弟呀，这瓶五粮液酒在柜子里放了20年了，还有一瓶。你能不能把两瓶喝掉再回济南？”大哥是随解放军在芜湖渡江南下的政工干部，他很讲究语言艺术，说让我喝完两瓶五粮液再回济南，就是想留我多住几天的意思。

大哥一滴酒不沾，他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喝，那眼神里透着父亲般的怜爱。“这可是天下最好的酒啊，我不是舍不得喝，是我的心脏病没这个口福。你身体好，就替大哥喝吧！”

我说：“大哥，这一瓶我三天喝掉，那一瓶我带回济南喝好吧？”

大哥说：“不行！这么好的酒你带走，就喝不到你嘴里了。我得看着你都喝掉才行。”听大哥这样说，一种父亲般的亲情涌上心头，我流泪了。

大哥为了掩饰内心激动，拿过酒瓶为我斟上一杯说：“能喝酒也是一种享受。小弟，你一趟趟来看我，大哥知道你的心思。可惜，我这身子骨不争气！不过，比起牺牲在战场的战友，我能活到八十五岁，已经很知足、很幸运了！”这时期的大哥，体重已经瘦到60多斤。我看着心里难受，就一杯接一杯喝酒掩饰内心活动。大哥用笑眼看着我，眼角却流着泪。我默默独饮，心里却如浪涛翻滚。那一瞬间，我找到和父亲在一起的感觉。

同父异母的大哥，大我28岁，他在战场落下风湿性心脏病，又在政治运动中受到迫害。在大嫂领着五个孩子回平原老家避难时，9岁的小儿子意外坠井身亡。后来虽然平了反，但大哥的精神已经被击垮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大哥多年养成一个习惯，事先订好一桌酒席，正月初二中午把子女召集齐全相聚，大哥戏称这叫家庭团拜。那年家庭团拜，大哥的眼神儿在每个子女脸上都停留许久。他不沾酒，但很乐见子女们杯来盏往，还把脸上笑成花似地鼓动儿女说：“小叔能喝酒，你们轮流和小叔干杯！”大哥要把血脉亲情看个够，见我们喝到高潮迭起，他的两眼笑出了泪。

我在酒席上向大哥预告：“席散后回家，我再给大哥一个惊喜！”“好啊，我等着！”那天大哥一直在开心地笑看着他的孩子们。

那天回到家里，我劝大哥先躺下休息一会儿，大哥却执意陪我喝茶、聊天。其实我明白，他是在等我那个惊喜。

大哥是个很传统的人，那天他几次回忆起过年给父亲和奶奶爷爷磕头的情景。

我借机问道：“大哥不希望儿女给你磕个头吗？”

大哥摇着头说：“城里的孩子过年不兴磕头。”“大哥就不想想我说的惊喜是什么？”我这一问，大哥的眼神儿一亮。他意识到我是啥意思，只是不能肯定，就问“是什么惊喜呀？快告诉我！”

我说：“按照平原老家习惯，长兄为父。据说大哥的模样也像咱父亲。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想完成给大哥磕个头的心愿。”

大哥有点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说啥才好。我分散他的精力说：“大哥，我给你磕头有个要求，磕一个头，你得给我一百块钱，还要签名，我得留作永久纪念。”大哥点着头，眼里噙着泪花。我把大哥扶到床上，把被子给他倚在后背，这样他就能挺直上身面对我坐着。

我在床头面对大哥，俯下身子把头“嘭、嘭‘嘭”实实在在磕到地板上。我抬起头再看大哥，他已经喜极而泣，满脸泪水。他颤动着嘴唇说不出话，就用手比划着示意大嫂，把特制的小桌板放到他面前，拿过一沓一百元准备签字。

我为缓解他的激动情绪说：“大哥，你先别签字，我还有要求呢！”大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我就说：“大哥，你数没数我给你磕了几个头？”

大哥眼里依然喜泪汪汪地一伸手，打出一个八字说：“小弟给我磕了八个头。我给你八百元，再加八百也行啊！”

我说：“大哥这个年先给我一百。剩下的七百元，你一年给我一百。不给完你不能走，这个你不能耍赖皮！”

大哥猛然醒悟说：“小弟真是用心良苦，竟然以这种方式祝我长寿。我争取不耍赖皮！”

2024年2月9日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