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花开放的时光(一二三四五)
(2022-11-21 19:19:07)钢花开放的时光(一)
张
试制车间来接我和阎中英的是热工段的工段长李智永。我和他曾在职工食堂见过面。他是河北人,因为妻子儿女都在老家,至今仍住在单身楼。他个儿不高,背有点驼,粉脸,短发,常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劳动布工作服。
当人事科的干事弓应信将我俩一一介绍给他时,他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伸过手来分别和我们握了一下。
我觉得:这是一位挺朴实的师傅。
我俩跟着这位师傅穿过机关大楼前的广场,迈进试制车间的厂区。这里,大路西面卧着一北一南两座巨大的厂房。北面是冷加工车间,南面是热加工车间。大路东面,一是所里的供应科,一是主要为铸造服务的磨具车间。
李师傅操着一口具有河北腔的普通话就走就给我俩介绍,同时,在冷加工车间开着的小门里,我看到里面灯火通明的景象,不禁似问非问地说:“白天还点灯?”
李师傅马上解释说:“那加工的活儿,几刀就是几刀,看不清哪行?”
我心想:这大研究所就是不一样。
一阵,铸造车间的南门就到了。一跨进去,我就看到黑乎乎的厂房里到处是黑乎乎的沙子!五六个工人正在高大的南窗下面干活儿。他们一看见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聚了过来。
李师傅将我俩介绍给他们后,又一一将这些师傅介绍给我们。当我伸出手想和他们握手时,一位姓彭的师傅张开手让我看,意思是想握但怕弄脏了我的手。我只好缩回手来。
另一位叫文岳的师傅,长得高大又秀气,笑着说:“这俩人,不就是我们铸工组的希望?”
李师傅又领上我俩,穿过长长的走廊,分别与热处理车间和精密铸造车间的师傅们见了个面。随后,李师傅召集全工段的人开了一个会。他主要讲了我们工段面临的主要任务、近期要着重铸造的项目以及需要注意的几个问题。最后,叮嘱所有师傅多关心多帮助我俩,以便尽快融入生产秩序中。
钢花开放的时光(二)
张
我们铸造车间,是试制铸件的地方,它既没有像江北柴油机厂定型的产品,也没有一整套的生产设备,因此,大部分的对象都是以手工操作为主。坏处是:耗时费力,不容易成品;好处是:技术含量很高,发挥的空间很大。
我马上意识到:在技校开设的“铸工工艺学”这门课,对于分在江北柴油机厂的那些同学来讲,作用有限,但是对我和阎中英在这里的工作,却大有用处!遗憾的是:上技校时,我根本没有好好学过。
阎中英就不一样了。他不仅学得好,而且和师傅们有聊的,不久就博得了大家的好感。在具体的操作上,他尽管不熟练,但在造型浇注上,比我能干,很快得到了李师傅的信任。
我则筛沙筛不了,配料配不了。造型时,我不是冲沙冲得出不了气,就是冲得太虚塌箱了,即使好不容易造成一个,浇出来的往往是废品。
这样,每当干活时,李师傅就让我去拉吊车。有一次,在吊一具模型时,不知何故,链子正好掉在老师傅杨晨明的头上。
他呢?马上疼得呲牙咧嘴蹲在一边用手揉脑袋。
李师傅恼怒地瞅了我一眼!
我非常自责,感到很惭愧,恨自己;怎么就干不了活呢?后来,听说在山江北柴油机厂的同学都分了师傅,于是,我和阎中英商量,能不能给我们也分个师傅呢?一天,我俩便将我们的想法对李师傅说了。可是,过了一天又一天,这事却渺无音讯!当我再一次对李师傅提出来时,他却说:“你俩是技校生,好赖学过不少东西,还是不配为好。”
既然不配给师傅了,我想我得好好钻研一下铸造工艺了。从此,我利用业余时间,开始读我技校时的课本,尤其是上下两册的《铸工工艺学》,我一页一页读过不说,有些重要段落,还作了笔记。同时,在干活时,自觉不自觉地,我将学到的东西运用到实践中去……
钢花开放的时光(三)
张
1978年元旦刚过,我们工段要上报去年的《年终总结》。李师傅拿着几页黑不溜秋的稿纸对我说:“听说你会写,帮我写一写总结。这是去年的,你参考参考。”
第二天,我睡了个懒觉。起床后,我发觉太阳已经老高了。于是匆匆吃了几片面包,泡了一杯茶,就坐在桌前写起来。因为有去年的底稿作为参照,我一个多小时就写完了,然后修改了修改,就抄了出来。中午前,我在单身楼意外遇见了李师傅。他问我:“写完了吗?”因为我还想休息一下午,便答应道:“快了。”接着,我问了他几个专业性的问题。他一一作了解答。
这天下午,我跑到江北柴油机厂和其它同学混了半天,到快下班时,才回到我们食堂去吃饭。我打上饭后,坐到李师傅的对面,同时告诉他:“写完了。”饭后。我俩相跟着回到单身楼。我先到自己的屋里,取上稿子,就去了敲他的宿舍门。他打开后,一看是我,便笑着,接过稿子,认真地读起来……
我看着他的脸,忽然发觉他的右眼皮上有一点伤疤,比我眼上的伤痕还明显!想:难道他也是小时候顽皮负的伤?还是干活儿时让溅起来的钢花烫的?
不长时间,他就读完了,然后抬起头来笑着说:“行!”从他的神色上,我看到了满意的意思。
我告辞回到自己宿舍,心里虽然喜欢,但一个现实的问题马上萦绕在脑际:在这江北柴油机研究所,我难道要当一辈子铸工吗?显然,我如果好好在车间搞铸造,凭着我的好学劲头,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工人。但是,我甘心吗?如果从事其它行业,那结果会怎样呢?搞所里的某项专业技术,我显然不在行,比别人没有任何优势。我要是搞文呢?很明显,这是一条比较好路子。我想:在这一所理工科大学生成堆的地方,最缺的也就是文科方面的人才。因为,机关工作,不管是组织人事,还是宣传教育,哪里不需要写文章的人?再说,如果写的好,说不定还会调到更大的地方去……
对,我一定要搞文!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超越别人,唯一可以改变人生命运的支点。
没几天,父亲坐着一辆210汽车来看我,顺便将家里的一对扣箱和一辆自行车带来了。在司机外出办事的空隙,我带着父亲到车间参观。显然,父亲对这里的一切很惊奇,在返回来时,他对我说:“你们车间,不错!当工人,挺好!你一出来就挣这么多:35快半!还有劳保。”接着又不无感叹地说:“我们这些人挣了一辈子,能挣几个?而且是死工资!当干部有什么好?”
我笑了。这是给父亲看的!心里却说:“您知道一双新尼伦袜子,早上穿上,到下班时就让钢花烧开窟窿的事吗?您知道我即使三天洗一次澡,床单还是黑不溜秋的样子吗?您还知道,您儿子再优秀,但还是讨不到好媳妇吗?”
父亲走了。我却立下誓言:一定要改变自己命运!由此,我定了个初步计划:首先,得好好钻研一下铸造工艺,因为这是吃饭的根本。活,还干不好,能赢得时间吗?能换得别人的尊重吗?其次,将空余时间,也就是八小时以外,全部用于文学的学习和写作。从现在开始,每天必须写一篇日记,闲时多写,忙时少写。不为别的,只为练笔,而且写完一本烧毁一本!第三,为了将来,必须牺牲现在,做到“两少、两晚、两不”,即少说话、少交往;晚吃饭,晚睡觉;不谋杂事、不谈女朋友。
从此,我开始严格执行这一计划。
钢花开放的时光(四)
张
在文化大革命中,很多标上“封资修”的东西被销毁。图书,是最先遭到毁灭的物品之一。因此,想借一本书,想借一本好书,是难上加难。有一次,我到江北柴油机厂看老乡,在薄东升宿舍,突然瞥见一本纸质发黄的小书《唐诗选》。我就向他借。他犹犹豫豫最后还是答应了,同时限定了时间;“三天后,必须还!”
我拿到手后,喜出望外,回到宿舍,赶快翻开读。读着读着我竟然爱不释手起来,不禁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三天肯定看不好。于是,我决定抄,而且大抄了三天三夜才抄完!
当时,在中国的图书市场上,经过十年的禁锢,很多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开始出版发行。如:《唐诗三百首》、《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聊斋志异》《镜花缘》《安娜·卡列尼娜》《猎人笔记》《巴黎圣母院》《高老头》《漂亮的朋友》《傲慢与偏见》等等,以及普希金、莱蒙托夫、歌德、海涅、拜伦等诗人的诗集,契科夫、莫泊桑、梅里美等人的短篇小说,还有中国现代文学家的书,都是这时候收入囊中的。
七十年代末,山西在全国率先举办“刊授大学”,我非常积极地报了名。从它的刊物上,我第一次看到文科大学生的必读书目,于是我对照这些书目,一本一本地去购买。
我利用一切机会跑各地的书店。太原五一路的书店、建设路的书店、柳巷的书店,每当出差时,我必逛。回老家后,宁武书店,我常常去。神池的书店,我利用看望大哥的机会也必去;而大哥呢?一看到我买上了书,就会骂我:“你呀!这些书,将来点火也没有火焰!”我却不管他,继续在各地购买。
书,有了。我的两个扣箱下面,底座里全是书。到后来,上面箱体最底下的一层,立插着的,又是一片书。在车间的工具箱里,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放着各种各样的书。不管在宿舍,还是车间,一有时间,我就读书。为了让脑筋得到充分的利用和休息,我以读文学书籍为主,兼顾历史、哲学、经济等方面的内容。如果脑袋实在沉闷得不行了,我就学习音乐知识,1234567,拼一拼简谱。
同时,我通过邮局订了很多文学报刊,如:《光明日报》、《人民文学》、《诗刊》、《电影艺术》、《美术》、《书法》、《戏剧》等等。这些报纸和刊物除过自己阅读外,车间里的其它工友也会经常看一看。
钢花开放的时光(五)
张
我进所一年后,刘部长的女儿雁红也分到了所里。不过,她被留在了第五科研室。当时,所里购回一台半人高的复印机,便交给她负责。我们车间呢?阎中英新近当了炉工,我则继续在造型组干活。我们不但浇注钢件和铁件,而且浇注铜件和铝件。
为了造好型,为了浇好活儿,在车间里,我几乎每天对照着读几页《铸工工艺学》。没有活儿时,我利用剩下的沙子实践,从碾沙开始,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过。这样,经过一年多的读书和实践,我基本掌握了铸工工艺的全部内容。
后来,我碾的沙,不干不湿,最好用。有时,其它师傅,不管是1958年进来的技校生,还是1965年进来的学徒工,都非常尊重我的意见。李师傅终于改变了对我的不良看法,开始看好我。我根据一年四季的变化以及当日的阴晴湿燥,攥一攥沙子,就知道什么少了,什么多了,然后亲自去添加材料,以达到最合理的配方。
我在造型时,对每一个环节,都做得非常认真。即使是开箱前的涂泥划道,我比别人都做得精细。一个铸件的成功,往往与这些细节有很大关系。可是,别人却经常忽略!正因为如此,我干的活儿,往往成功率比其它人高好几倍!
当然,一件活儿的成功,与大自然的气候、室内的湿度、型腔的厚薄、金属液体温度的高低,甚至浇注的快慢,都有很大的关系。我摸索出了一整套规律,用此去生产,百灵百验。可其它人就不这样办,所以成功率就比较低。
我干完了活儿后,就带上一本书,夏天到阴凉的地方,冬天到有阳光的地方去读。
有一次,我正从门外抱着一本书进来,突然看见文岳敲打着一件废品对人说:“谁干的,谁干的,小张干的呗!自以为了不……”大概他发现我进来了,一下子不做声了。我那火气啊,一下子就窜上来了!于是,几步走到那件废品跟前,将浇口的横断面扶正,问:“这是我开的浇口吗?谁开的浇口常常带肉?”他趴下头瞅了瞅,一下子脸红红的躲开了。
李师傅当时也在场,但什么话也没说。一阵,彭军看到文岳出去了,走过来压低声音学着我的声调说:“谁开的浇口常常带肉?谁开的浇口常常带肉?”接着他又发挥道:“什么工校毕业生?狗屁!连个技校生都不如,哈哈!”王全呢?却在远处朝我伸出了大拇指。
文岳、王全和彭军在1965年同时进所学徒,后来因为文岳脱产上了两年的大同市机械工业学校,自以为比另外俩人高一头,便时时压制他们。我的一通动怒,正好解了解他们平时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