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核桃第一章2
(2023-03-05 21:52:14)
二
十三岁的周扬,黑黑短短的头发,大眼睛,高鼻子,椭圆的脸,他穿着一件把长裤腿剪断裤脚的黑色裤衩,一双褐色塑料凉鞋,一件灰色的穿在身上很不得体的汗衫,袄子卷起来。他把木板大锅盖揭开,拿起大水瓢从锅台边上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倒在了大锅里,又拿起刷子在大锅里刷了几下,把水舀出去,又从缸里舀了几瓢水,把锅盖盖上,然后急忙跑出去,在院子的西边墙根下捡了一抱树棍,抱回屋里,又跑到院子里找来了一大把树叶抱回来,放到锅堂里划根火柴点那把树叶子,树叶子潮湿,他划了三根火柴树叶子只是冒着白烟就是不着火,周扬就趴在大锅塘的口上鼓起他的小腮帮子一下一下的吹着白烟,白烟呛得他不断地咳嗽,眼泪也流出来了。终于树叶被点着了,红红的火苗子由小到大冒起来了,他急忙把几根细的树枝填到了锅堂里,火一会就旺了起来。
他抬起头,抬起手用手背擦着流泪的又红又黑的眼睛,脸上露出了笑意,往屋外喊道:“小妹,看着点火来。”外面没有回声,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声音。周扬嘟囔起来:“干啥去了,快点来,帮我看着火。”
说着话,周扬起身就刷旁边的小锅,刷完了,舀了半锅水,又把小锅点着火了。火旺起来,一会水开了,他把事先洗好的小米倒进锅里。又往大锅堂里填了几根木棍。小妹还是没有声音,
周扬不满意了,嘴里嘟囔着:“大清早,不知上哪去了。喊都喊不到。”然后拿起笤帚到里屋扫地。他先来到炕前,趴在炕沿上,看着眼里含着泪水的妈妈说:“妈,喝点水吧。”妈妈头摇了一下,含糊地:“不喝。”周扬说:“妈,那我先收拾屋子了。”
周扬爬到炕上,把被子平铺到炕上,然后从两个长边折起,又从两个折后的短边折起,再从中间把被子叠好,抱起来放在炕的一头,又去叠另一个被子,垛在一起,然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拿起笤帚把炕扫了扫。
妈妈歪着头看着儿子,眼睛又湿了。
周扬没有注意妈妈的反应,跳下炕,开始扫地,他小心地轻轻地,把墙角都扫过了。
妈妈含糊不清地说:“儿子,你别…..弄了,等…..你爸爸…弄吧。”
儿子把脑袋放在妈妈的眼前,嘻笑着说:“妈,你放心吧,你放心吧,老师说了,我好好帮着做家务,就是老师不说,我也能干,妈,我会干,你看干得不是挺好的吗。”说完,就拿起抹布擦桌子去了。他先从炕沿擦起,再擦到大小柜子,一下一下,上边下边每一处都擦到了,柜子上几个装东西的罐子瓶子也都擦了一遍。桌上的镜子够不着,就爬到了柜子上,把镜子镜子框都擦干净。
他一边擦一边和妈妈说:“妈妈,没事,家里家外我都能干,你就只管好好养病,啥都不用管。”说着就去擦屋门。
刚擦了几下屋里那扇颜色发灰的陈旧的上边按着两块玻璃的木门,外屋做饭的火就从灶堂里着出来了,他大叫了一声:“妈呀,火都出来了,小妹,小妹,干啥去了,帮我看着点啊。”周扬喊着急忙跑出去,把外面的火三下两下手忙脚乱地踢到了灶堂里。刚弄好灶堂的火,小锅里的小米粥就开了锅,蒸汽和沸腾的小米汤把锅盖顶了起来,米汤冒泡一样“扑哧扑哧”漾到了锅外。他急忙把锅盖拿开,一伸手就被烫得“妈呀!”大叫起来,声音未落手里的锅盖就“啪嚓”一声扔到了地上,里屋的妈妈吓得哆嗦了一下。
周扬气呼呼地大喊:“小妹小妹,干啥去了,回来帮我个忙啊。”
她这是第二次摔倒严重的,她神志清醒,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刚刚入秋的一天,她从井里挑着一担水回来,在到了屋里撂下水桶的那一刹那,就觉得头晕目眩,两腿发软,胳膊无力,瞬间就歪坐到了地上,上身无奈地靠在了水缸上。发病了,他心里清楚,想起来就是站不起来,想喊嘴也张不开,想动却无力挪动整个身体。她就这样无奈地坐在地上。过了很长时间,小闺女周巧从外面欢蹦乱跳地回来,看到妈妈歪坐在地上,大喊着妈妈怎么了,妈妈歪着嘴含混不清地说不出话来。闺女急哭了,大喊着妈妈。直到中午爸爸回家,才把妈妈抱到了炕上,然后找来了村里王平的农用车把妈妈拉到了县医院,医生明确地告诉周春利,妈妈是脑血栓,需住院治疗,很幸运半个月后,妈妈回复的很好,能够下床行走了。在妈妈执意坚持回家治疗后,出院了,出院时,医生再三嘱咐,要小心,不要第二次摔倒反复,否则,就很不好治疗了。回到家,在爸爸和周扬的精心照料下,病情明显好转,这时妈妈坚持下地干活,没几天,果然摔倒在了山坡上,这次正如医生所说的,更加严重了,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站起来,家里也已经没有任何积蓄给妈妈看病,外边也拉很多债务,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回到家里养病,爸爸对周杨说等今年秋天下来攒了钱一定把妈妈的病瞧好。周杨也在妈妈面前转起拳头决心一定把妈妈的病瞧好。可是妈妈的心里总是难受消极,既然治不好,拖累家里干啥,还不如死了算了。这些天她更是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她躺在土坯盖成的铺着一张破席子的土炕上,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房顶。还是死了好,她心意已决,省得孩子大人麻烦,自己遭罪。她努力把身体往上边挺,把目光已到了柜子上那个装着半瓶水的玻璃瓶上,一只手伸出来,努力往上够,她想抓住这个玻璃瓶。她依然使劲地往上挺着身体,那只手也努力地往上够,几个手指头使劲乱抓着,就差一点了,手指就要拿到玻璃瓶了,她使出力气身体继续往上挺,她的手又使劲一抓,手刚好碰到玻璃瓶却没有抓到,玻璃瓶被碰倒,滚到了地上。
“啪”,瓶子碎了。玻璃碎片散了一堆。外屋的儿子听到响声,喊道:“妈妈,咋的了。”
里屋的妈妈还是含糊地说:“没.....事,你......忙吧。”
儿子在外屋说道:“妈,我就看着饭锅了,不看着不行,刚才开锅就喂了,米汤流出来弄得锅台上都是。”
一边说着话,儿子就想把锅盖拿起来,他一摸,“呀”的一声咧着嘴,就马上把手缩回来,往嘴里舔一下。“还真的挺热。”他说着就去找块抹布垫着把锅盖捡起来放到锅台上。
这时,七岁的小妹周巧进来。小妹周巧个子不高,穿的裤子裤脚吊起来,一双花布鞋,暗格子小花袄,头上扎着两个小短辫儿,没长开似的小脸蛋,红苹果一样,两只黑黑的眼睛,眼球转着。她胆怯地靠在外屋的门框上不进来。
周扬看着说道:“小妹,快进来帮着哥哥看着火,我好去收拾屋去。”
妹妹依然靠在门框上不动,两眼害怕地望着哥哥。
周扬看着小妹只靠在门框上不出声,又不动,生气了,大声说:“小妹,我喊你,听到了没有?进来帮着我看着火。”
小妹两眼看着脚尖还是不出声,半晌,她才小声地羞愧地说:“我把粑粑拉到了裤子上了。”
周扬瞪大了眼睛吃惊地说:“啊原来这么半天不进屋是粑粑拉到了裤子上啦。”说完哥哥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妹大红着脸,怪罪这哥哥,说:“你还笑啊。”
周扬停止了笑声,说:“不笑了,怕啥,小时候我也有拉到裤裤兜里的时候,没事,快进屋找条别的裤子换上。”小妹低头胆怯地走进屋。
周扬往大锅堂里放了几根小木棍,不放心地说:“还是我给你找裤子吧。”然后站起来就往屋里走。
妈妈没有抓到瓶子,到把瓶子碰到地上碎了,就把胳膊往地上够,她使劲把身子往上挪,再把胳膊往炕下伸。她想够不到瓶子就捡地上的瓶子碎了的玻璃片,他使劲挪着身子,他的的肩膀已经挪到了炕沿上。她斜着身子,咬着牙,左手使劲往下摸,快要够到地上了,她的食指马上接触到了地上,几个手指胡乱地抓着。这时食指碰到了一片玻璃片,她咬着嘴唇用两个指头将那片玻璃片夹起,刚夹到又掉落下去,她要紧嘴唇,两个手指头又重新在地上将玻璃片夹住,然后咬着嘴唇,使出全身力气,两个手指夹着那片玻璃片往上抬起,随后将上身往炕上挪动。她的胳膊顺着炕沿往里蹭着,过了好一会,她的头终于回到了炕上,胳膊也无力地落在了褥子上,玻璃片掉在炕上。她长出了一口气,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又流下来。
休息了一会,她重新抬起左手,手指夹起玻璃片放到胸前。然后吃力地把右手拉到前胸上,抬起那无力的左手使劲拿起那片玻璃片往右手的手腕蹭去。一下两下,她大口喘着气,泪水不断从眼角流出。嘴里小声含糊不清地说:“死了吧,死了吧,活着拖....累孩子。”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玻璃片在右手的手腕上无力地蹭着,三下四下,她着急,想着:快点,快点啊,把血放出来,快点死去啊,快点啊。
她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玻璃片无力地在手腕上蹭着,五下六下,终于,右手手腕被玻璃蹭出一道血印,七下八下,那道血印深了,血渗出来了。九下十下.....
她咬着牙,憋足了力气气,使劲地来回拉着。
周扬拉着小妹从外屋进来嘴里不住地嘀咕着:“都这么大了,马上就上一年级,什么事还都得用大人操心,真没办法。”
小妹嘟囔着嘴:“你还是大人了?”说着,不服气地跟在哥哥的后边。
周扬刚迈进屋里,就看到妈妈在拿着玻璃片拉着右手腕,右手腕子上已经看见了一道殷红的血迹。
周扬惊魂一样大喊:“妈,妈妈,你这是干啥呀。”他不顾一切地甩掉小妹向妈妈冲过去。
他疯了一样趴到炕上,猛地拉开妈妈的左手。
妈妈还想挣扎:“别.....别管,让我死.....了吧。”
周扬抢过妈妈手里的玻璃片,使劲扔到地上,透亮的玻璃片脱离周扬的小手划过一道白色的弧线,“啪”清脆地响了一声,落到地上,瞬间破碎成了无数细小的玻璃渣,不均匀地散落在黑色的地面上。周扬握着妈妈的已经流出了殷红的鲜血的手,眼里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出来。他又抓起妈妈的另一只手,哭着喊道:“妈,妈,你不能死,你是我妈,你死了,我们怎么活啊。妈呀,你可怜可怜我们呀,你不能丢下我们啊,我们想你啊。”
小妹也“哇哇”地哭起来,她爬上炕趴到妈妈的身上,叫着:“妈,妈,妈妈。”泪水滴到了妈妈干瘦褶皱的脸上,和妈妈的泪水混在了一起,快速地流到了妈妈的耳台下脖子上。
妈妈哭得更伤心委屈心疼了,她不断地抽泣着,几乎是哭出了声来。周扬把妈妈的两只手放到他小小的胸前,哭喊着:“妈,妈,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就没有妈了,你还得看着我们哪。”眼泪“哗哗”地流到妈妈的脸上。三个人的泪水小河一样流过妈妈的脸颊。妈妈断断续续地说:“儿子,你就....让妈死吧,活着也是遭罪啊”。
小妹用手擦着妈妈脸上的泪水,喊着:“妈妈妈妈,你不死啊。”周扬把妈妈的两只手放到自己的脸上,使劲地蹭着喊着:“妈,妈,你不能离开我们啊,我们多么想你呀。”
周扬小妹妈妈三个人抱在一团,哭着,喊着。
这时,周扬抱着妈妈的两手,又看到了右手腕子上的血已经流出来都蹭到了他的手上,他猛然惊醒一样叫道:“小妹,快,快点,找块布去,好把妈妈的手腕包上。”
小妹直愣愣地坐着哭着:“哥,上哪儿找去啊。”
周扬急的喊起来:“哎呀,啥都不会,就把杆儿上搭着的手绢拿来。”
小妹赶紧下炕,蹬着凳子把搭在杆上的手绢够着拽下来递到哥哥手上。
周扬拿着手巾抱着妈妈那只胳膊:“快来给我帮忙啊。”
小妹不哭了,又爬到炕上:“怎么帮啊,哥。”
周扬也只是流泪不再哭喊,他对小妹说:“来,托着妈妈坐起来,你托着妈妈这只手,我好包啊。”
兄妹俩使劲把妈妈扶着歪坐起来,妈妈的后背靠在儿子瘦小单薄的前胸前,儿子挺着前胸,妈妈感觉到她的后背就像靠在一座小山上,坚强结实有力。
小妹瘦小的两手托起了妈妈那只无力干巴瘦细的胳膊。
妈妈依然不住地哭泣,脸上只有不断地流下来的泪水。
周扬看着妈妈,缓和了语气,大人哄着孩子一样,耐心地说:“妈,没事的,把这出血的地方一包,几天就好了。”
妈妈的流着泪水的眼睛始终都在看着儿子为她包扎伤口的小手,儿子把带有红花绿叶的小手绢一圈又一圈地缠到了妈妈流出血来的手腕子上,缠完了回头又在炕上找到了一根鞋带,在手绢上绕了两圈系上了一个活结。
妈妈流着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回头将脸贴在了儿子瘦小的胸上哭出声来。
周扬手抱着妈妈的头,眼泪又流下来:“妈,妈,别哭,没事,有我在呢,啥都不怕,还有小妹呢,还有爸爸呢,我们都在,一定好好伺候你,治好你的病。”
小妹答应着又跳下地去。
妈妈已经哭出声来了。
周扬就像妈妈抱着孩子一样,一边抱着妈妈的头,一边哄着孩子一样地哄着妈妈:“妈妈,不哭,不哭,都还好的,有我们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