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侯永力的爸爸

每个孩子的爸爸都望子成龙。这是我爸爸经常说的一句话。

高老师在她的办公室里给侯永力的屁股喷了云南白药喷雾剂又给他吃了消肿止痛酊，还告诉他下午叫他的爸爸来学校一趟。让爸爸来学校这可真难为他了。他知道，爸爸来学校以后，他肯定又是没有好果子吃了。每次老师把他的爸爸叫到学校回家后，爸爸一定是把他臭骂一顿，内容大体一样。不争气的东西，什么时候能给爸爸妈妈争点光啊。你以为去学校是光彩的事情吗？丢人，现眼，嗨，我有什么脸啊。你啥时候才能懂事啊，啥时候不让我们操心啊。这些话侯永力都能背下来。你看人家孩子的家长到学校去是给闺女儿子取奖状，那是多长脸啊。取奖状的事情到死我是不用想了吧。每当这个时候，侯永力总是抬不起头来，有时一连几天吃不好饭，因为爸爸几天之内都没有好气。

 其实，每次高老师把侯永力的爸爸叫到学校，总是说服他不要打孩子，要配合老师耐心地教育孩子。爸爸却始终认为他来到学校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并把火气撒到儿子身上。而每次高老师找到侯永力问到爸爸的情况时，侯永力总是给爸爸打掩护，句句都是他爸爸的好处。

这天中午，侯永力回到家，把早晨妈妈做的大米饭和给他准备的炒土豆都倒进锅里，打开煤气热好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碗，就放下剩下的半碗饭，他站在厨房里发呆。找爸爸，去还是不去，从心里说，他是真的不想去叫爸爸，爸爸去了学校的后果他是知道的，但老师交给的任务怎么办呢。

侯永力看着那半碗饭，吃不下去了，瞪了半天，他迟疑了一会，又倒回锅里。他无精打采地转身打开水龙头，望着哗哗流出的水，慢慢地把碗放到水龙头下看都不看，胡乱地洗了洗放到了灶台上。然后拖着沉重的两腿回到了卧室。

他筋疲力尽，就像大病了一场。

他想坐下来歇会，屁股刚刚挨到床上，就一激灵挺起来，还是不能坐着。他扭身趴到了床上。他真的不想动了，他想趴着好好睡一觉，他太困了。昨天晚上，他几乎没有睡觉，他的屁股火辣辣地疼了一宿，他趴在床上，实在是睡不着。半夜有人来到他的房间，掀开他的被子，他想睁开眼，但眼皮就像千斤的水闸那样沉重，怎么也没有张开。

清晨，东方发白，他在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中听到了妈妈的喊声。起床。上学。

但他没有吃饭 。

他趴在床上，努力不想他的屁股，可越是不想眼前就越是晃动他爸爸打他的情景。爸爸毫不费力地就把他按到床上，一把拉掉了他的裤子，然后操起一只拖鞋，咬紧了嘴唇，只听见“啪”地一声，打在左边的屁股上，顿时左边的屁股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烙过一样，揪心一样地疼了起来，他差点蹦了起来，“啪”的一声，右边的屁股上也挨了一下，顿时右边的屁股也像被烧红的烙铁烙过一样，揪心一样地疼了起来，他又差点蹦了起来。就这样，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拖鞋均匀地交替着落在他左右两边的小屁股蛋儿上。他没有吭声，他挺着，他咬着牙坚持着不哭，爸爸越打越生气，不知打了多少下，可能是看着小屁股被打得快要烂了，他也心疼他的儿子，最后妈妈拽住了爸爸，爸爸举起的拖鞋重重地打在了床头上，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哎呀！”爸爸也发出了最让他记忆深刻的沉重的哀叹之声，这声音是从心的最深处穿透全身的血液，穿透他厚重的胸膛，穿过他粗大的喉咙，带着心脏的血丝，带着从肺部挤出的怒气，带着整个原身的无奈迸发出来。

爸爸那样打他的屁股，他没有害怕，每打他一下，他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抓了一下，他忍住了，他坚持着，他没有怕，也没有哭。但当他听到爸爸把拖鞋重重地打在床头上发出刺透人心一样的尖利的响声，当他听到爸爸那沉重的就像屋顶塌下来压着他的心一样的哀叹之后，他害怕了，他的心就像被一坨沉重的铁砧砸扁了，又像被一根尖尖的木刺刺穿了，又像被一个大力士用两手抓住揉碎了一样。他的心脏空了，他的心没了，他无助，他难受，他委屈，最大的是他后悔。最后，他哭了，他无声地哭了。这是从心底里哭的，他没有哭出声来。

他知道他爸爸这样打他是因为恨他，恨他没有好好学习。他知道他爸爸每次这样打他是因为爱他，爸爸希望他好好学习，他明白他爸爸的心愿。爸爸希望他学习好是全心的，没有一点瑕疵，他心里清楚。所以爸爸打他，他一点都不恨他的爸爸，每次他都恨他自己。有一次，妈妈在爸爸打他过后问他，爸爸打你，恨爸爸吗，他没有迟疑，说不恨，这是心底的话。

他也知道，爸爸每次打他之后，也都后悔心疼。有一次，妈妈质问爸爸：“你怎么这么狠，他不是你的亲儿子啊，就不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不该下这么狠的手，你把你儿子打成这样，你不心疼吗？”

爸爸像是哭了，说：“他是我儿子，我能不心疼吗？打他就像打我自己一样，打他一下，我的心就像针扎了一下，你知道吗，打他一回，我都难受好多天才能缓过劲来。”

听到爸爸这样说，侯永力哭了，他下了决心，改掉坏毛病。可是就是不能坚持，过不了多久，又犯病了。每当这时，他就更加地恨自己。

侯永力趴在床上，默默地哭了，爸爸是爱他的。他知道。

爸爸不常笑，也不爱夸人，但每当他取得一点好成绩，爸爸就高兴得笑起来，也会夸他。爸爸笑起来也好看，侯永力最爱看他爸爸对他笑，也最爱听他爸爸夸他。在一二年级的时候，他也经常得到双百分，每当他得到双百，哪怕不是双百，只要是高分，爸爸都会双手把他高高地举起，笑得合不拢嘴，还会说：“我的乖儿子得了双百，爸爸多么高兴啊！”爸爸笑的时候嘴咧得特别大，妈妈就会说：“看你的爸爸，笑比哭都难看。”而侯永力却觉得爸爸的笑特别好看，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笑了。

到了三四年级，他开始看电视玩游戏，他的成绩下降了，也就很少看到爸爸美丽的笑了，偶尔有了进步，爸爸也会高兴起来，把儿子搬过来，左看看右看看，憨厚地咧开大嘴笑起来，夸奖起来：“我说嘛，我的儿子错不了，肯定会进步的，会优秀的。”那开心，那笑容，侯永力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是爱爸爸的。

五年级，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对游戏和电视上瘾了，成绩一路下滑，从此，爸爸的笑看不见了，经常见到的是爸爸满脸的愁云，爸爸夸奖没有了，经常听到的是满腹的哀叹。偶尔得到的是小屁股的红肿。从此，家里没有了欢笑，他知道都是因为他。

侯永力趴在床上，默默地哭着，爸爸是爱他的。他知道。

他多么想再看到爸爸开心的笑容，听到爸爸那最美的夸奖啊。

他多么想一家人还是那样其乐融融，都那样开心啊。

侯永力趴在床上，此时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他也不知道从那里来的精神。他坐起来，他没有感觉到疼，他想到他的爸爸，他想到他对不起他的爸爸妈妈，他痛恨自己，他心疼爸爸。此时，他想拥抱他的爸爸，想对他的爸爸说爸爸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坚决改掉坏毛病，爸爸就看我的吧，我决不会让你失望的。他顿时觉得力大无比，他从来没有像今天，像现在这样有力量。

他要找到他的爸爸，要马上见到他的爸爸，不是传达高老师的话，让爸爸去学校，是当面对爸爸说：“爸爸，我对不起您！以前我错了！今后就看您儿子的行动吧！”

他一刻都不想耽误，他攥紧拳头，咬着牙，把拳头举得高高的，像要把天托起来。

他从床上跳下来，想金刚一样站立，然后从屋里跑出，跑向爸爸的建筑工地。

爸爸是爱儿子的，和侯永力想的一样，爸爸从心底爱他的儿子。他希望他的儿子好好学习，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走向社会，能够过好的生活。没有文化，没有知识，在现代的社会里，没有出路， 只能被社会淘汰。这是他的观念，也是现代社会的现实。

他爱他的儿子，爱的方式简单，粗暴。

但每次的粗暴的爱，他都会难过，愧疚。

昨天，他打过他的儿子后，他的心和他的儿子一样，就像被针扎过一样，像被大山压上一样。他一夜都没有睡觉，他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儿子那又红又肿小屁股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难受，他愧疚，他更心疼，在心里默默地为儿子祈祷。半夜，他偷偷地来到儿子房间，趴在儿子额头看着儿子，他哭了，他揭开儿子的被子，泪水掉在了儿子紫红的肿起来的屁股上，心更加难受了，更加心疼。

他慢慢地把被子重新给儿子盖上，悄悄地走出儿子的房间。

早晨，爸爸没有吃饭。他空着肚子上班了，他吃不下去儿子的妈妈做好的饭菜。

上午，在建筑工地，他时刻想着他的儿子，他一直恍恍惚惚，一直心不在焉。

他的一个工友看他的样子，问他那里不舒服，他的眼睛又红了。

他就像检讨一样对他的工友说他对不起他的儿子，他打了他的儿子，他把他的儿子的小屁股打成了那样，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看了。他说，他不想打他的儿子，他舍不得打他的儿子，看着他的儿子被他打的那样，他心疼啊，他说他真的后悔啊，他真不该打他的儿子，更不该打那么重。他说，他把他的儿子打得那么重，他比他的儿子还疼，心疼比肉疼更难受。他一边说一边流泪。他说他真想丢掉当爸的架子，当面向儿子道歉，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该打你。

工友被他的话感动了，说谁都爱自己的孩子，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学习好，将来生活好，将来过得幸福。那你干嘛打他，不会慢慢说吗？教育孩子的方式很多，最不好的方法就是打骂。

他的爸爸说，我真不想打他，我不会别的方法，我也不会教育，就会急，急了控制不住就爱动手。唉，我真该死。真该死啊。

他说到这里，几乎是捶胸顿足了。有两次他因为说话没有注意脚下，险些踩空发生事故从高空掉下去。

工友看着他这样失控，极力相劝。老兄千万不要自责，管教自己的儿子没有错，何况儿子有错在先，当爹的骂也好，打也好，都是应该的，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老兄你不管教那才叫过错呢，千万不要为打儿子几下这么愧疚。再说了，谁没有管教过自己的孩子，谁没有骂过打过自己的孩子，你生了他就得管教他，不管教能好吗？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师，管不好才是错误呢。老兄你一点都没有错，真的不用为这么点事情，而且是正确的事情难受后悔。

听了工友的话他摇摇头，看来还是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再说这些话了。只是默默地干他的活。他的活是搭建九层楼高的脚手架。

中午，他没有吃饭，工友问他咋不吃饭，他说他一点都不饿。别人午饭后休息，他却自己爬到五层高度干活了。他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儿子，爸爸不该打你，今后爸爸坚决不打你，一定好好教育你。

工友看他上了工地，担心他心情不好高空作业不安全，急忙赶上来。

就在工友即将到达他的跟前，他正说着话的时候，脚下真的踩空了，没等工友喊出加小心，他的身体就像一块木板从高空掉下去了。

侯永力从家里跑出来，站到路旁等出租，就是没有。

侯永力急得就像丢了魂一样，好像晚了就再也见不到他的爸爸了。他想马上见到他的爸爸，他的心就要跳出来了。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老远他就举手拦截，出租车却没有要站的意识，他不顾一切地向出租车驶来的方向冲去，出租车猛地一个急刹车，一声怪叫停在了侯永力的跟前。司机跳下车大叫找死啊你，你找死到别处去，别连累我，真想扇你几个大耳瓜子，滚蛋。

出租车里的乘客忙喊司机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快走，还有事呢。司机歪着脑袋走了。

路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好心说道：“孩子，多危险啊，捡条命，可不能到马路中间去啊。”

侯永力点点头，来不及说谢谢，就上了又一辆出租车远去了。出租车奔驰着向侯永力爸爸的工地驶去。

工地上，出租车停下来，还没下车，他就看见前边簇拥着一堆人，他们抬着一个受了伤的工人，匆忙地快速地向距离出租车不远的一辆小轿车走去。

侯永力跳下出租车，极力向前跑，一眼就看到了抬着的就是他的爸爸。他发疯一样大喊着“爸爸！”向抬着的爸爸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