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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从前慢
暮色也淡
车 马 邮件都很慢
一生只够爱一人
上海雨
停不了。
1
清晨的上海,早已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东方泛着浅浅的鱼肚白,九月的天空,悠远疏离。晨光熹微中落着太阳雨阳雨。一寸寸穿过楼宇街道,透过疏离浅淡的空气,粼粼碎光铺在黄浦江江面上,像被撒过层层碎金一般,在水面上翻涌着涟漪,汩汩流淌,跃跃涌动。滨江大道上放眼望去,米槐的倩影倒悬于幽深翠绿的湖水中,亭亭碧立,互为一色。
城市重复着以往的喧闹与烟火。
徐明磊教授趿着拖鞋踱步到窗前,缓缓掀开那一片彻蓝如晴空又布满玉兰花的窗帷。几净宽大的落地窗外,高楼林立,云朵白洁,晴空湛蓝如洗。宛若一幅画。
江面邮轮的汽笛声也开始回荡在耳旁,曲折悠远。像四十多年前上海教堂的钟声一样,喑哑绵长。又像是坠落在记忆深处的猛雷声,砸在他们花样的青春里。 徐教授觉的特别不真实,他再一次回过头望向熟睡中王沁蕾的眼睑,嘴角微微漾起一层涟漪,脸上的褶纹随之弓成一道道弧线。
四十年的时间里,星辰坠落过,河床干涸了,沙漠也落了雪。眼前有地震灾难,远方有瘟疫暴乱。然而,徐教授对王沁蕾的思念几十年如一日,没有停止过,一刻也没有。
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一朝风云变,花已开彼岸。
他站在原地,笔挺地站在原地。像一句誓言。
一心岑寂。
2
风花雪月
柴米油盐 各占一半
徐明磊教授从没想过,半个世纪前的一场爱情,在跌跌撞撞过每个曲折的人生路口后,会再度重逢。并且还要谱写出余生的天荒地老。想到这里,他开始再次用手摩挲着那只黯黄的木匣子,眼眶温润,眉目有神,深而又深像浇注过五月的春光一般。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徐教授耳畔都回荡着一种声音:“磊磊,你要等我啊!等这边稳定了我就回来。我会寄信给你的…你要等我……”这声音仿似昨日一般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他一度感觉自己的生命被定格在那么一个瞬间。那一年的上海教堂,钟声忧怆,一再昭示着城市的落魄,落过雨的深巷晦暗污浊,像一个含水而泣的老叟。身旁扬尘而去的车子,径直开向上海火车站。国军的消极抗日与新一轮的溃败已经让他的耳洞生出茧子,索性他连报纸也不再看一眼。他站在雨中,挂在发丝上的雨珠每隔三五秒就会砸落在衣襟上。迟迟不见王沁蕾,他大概又等了一刻钟之久,才看见她远远地跑过来。
“磊磊,你要等我啊!等这边稳定了我就回来。我会寄信给你的…你要等我。”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他留给她一句许诺,在岁月里淬炼希冀与等待。她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模糊在雨水中。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别竟是天各一方,花开两岸。台北与上海,相隔着半个世纪。
他一心守候,只因为当初王沁蕾的一句:“你要等我啊,我把爱都留在这里,不带走。”让一颗心苦苦憧憬了四十年,也让两座城市孤单了近半个世纪之久。
徐教授断然不会忘记,更不会忘记四十多年前那个初诞的夏天。
四十年的爱情, 四十年的时光,是日日夜夜的思念,是每一夕每一饭,是每一次辗转回首时记忆里深切的轮廓,还是一心守候着的一句承诺。
遥远而熟悉的五月的尾巴上,春意阑珊,阳光暖暖地铺在焦灼的大地上,黄浦江江面披着一层黯淡纱衣,涟漪层层间泛起粼粼星光,异常刺眼。嫩绿的柳条碧绿如洗,微风拂过,苍翠欲滴,似乎要流出来一般。滨江大道上的米槐树枝繁叶茂,浓稠的叶子一簇簇堆积在硕壮的枝蔓上,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罅隙洒在地上,星光点点错落有致。
徐明磊丢着小碎步走过浓郁的翠柳树, 人影寥廖。走在他们初始相遇的碎石小路上,空气中飘散开米槐树淡淡的清香。他微微别过头看向王沁蕾,阳光正好落在她姣好的侧脸上,几缕发丝搭在汗岑岑的前额。楚楚动人。
豆蔻年华的花季里,她清秀美丽,一脸稚嫩讨人喜欢,脸上永远挂着羞怯的浅笑。
相遇,只不过是一个眼神的缘分。也可能是一场时代的灾难。爱情无关对错,相遇不问结果。
她是战时一名医生,父亲是声名鹊起的抗日国军将领。也像其他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一样,他在战火滔天下扶济病危,救伤救难。
大磊便是她千千万万救死救难中的一员。那是一场学生工人自发的反日游行,结果却是死伤参半,若不是她,也就不会有他们漫如史诗般的爱情传奇。
他风华正茂,激扬文字。热血青年固有的正义与凛然,像一团希望的火焰一样在他身上燃烧着。于是,她尘封的心便被惊动,生出爱慕之心。于是在上海长长的深巷里,有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浅浅的弄堂口,是他挥手惜别的幸福牵念。
那时候的夜晚,黄浦江星光涟漪,月光倒在江面上,极其柔和。淡淡水雾挟裹之下,泛开涟漪层层。夜晚的时候,江水东去,夜色也一同流转。上海就像一座聒噪的孤岛。在这喧嚣之中自有一片安静地天地属于他和她。
那时候,她的眼睛里闪着一道光,缠绵悱恻,汩汩流进他的心里。米槐垂着沉沉浓郁的枝叶碧绿喜人,杨柳扶风,依江傍水,你侬我侬。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像一阵风,干净清爽。一一拂去城市的晦暗。小蕾高兴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把头拱进大磊的怀里,那一刻没有话语的热闹,没有嬉笑的聒噪,世界是安然静好的。偶尔的风声掠过,米槐树上几片碎叶飘过额头,应声落地。仿佛这时候,城市才是有着生命的一袭靓丽的存在。
那些日子明丽而欢快,仿佛沉闷世界里的切开的一道豁。在他的记忆中有着抹不去的色彩。
这是他们的爱情。
可那时候的爱情,终究抵不过一个时代的命运。最后也沦为了大时代的牺牲品。
物换星移,世事易易,时间像一片荒芜走不出的沙漠,湮没繁华名利,也淬炼着春夏秋冬里的真假。美丽若花的爱情灼烧在时空里。
可有些爱,就在静水深流,生生不息。在时光的淬炼下,当习惯了一种习惯,当思念彻底成为一种习惯。再也不见当初的第一眼心动。任何的生活的波澜都不以为奇,一种心境不再被情绪所左右。任何的情感色彩都不会再荡起一丝涟漪。
至少,在徐明磊教授的世界里是这样的。
3
每一个走散的恋人
城市里笼罩着一股腐朽的硝烟气息,黄浦江面时常有不明漂浮物,活像人偶,无人问津。报纸也不再怎么刊登xx巷xx号的主人如何折命。国军节节败仗,城市陷入一番腥风血雨之中。天空坠落的猛雷声日复一日地愈加密集,在一声声长啸之后,城市上空升起一朵朵巨大的蘑菇云。
上海沦陷已是小蕾离开的一年之后,在那生存毁灭之际,学校停课情势危急,举部西迁至云南。大磊随之到了西南联合大学。可是随着战火的蔓延,小蕾居无定所,于是散落在人海像是理所当然的,又像冥冥宿命。自此,他们之间断却了。
等她回到沦陷区的上海,城市已经毁于一旦,面目全非。她只找到了那只装有信笺的木匣子,她撇尽上面的厚厚灰尘之后,来来回回摩挲了几番,最后连同自己的那一只也留在了那里,只身离去。
那一只简简单单的匣子里,所有的她给他信笺都收藏在那里面,正如所有他写给她的信一样都收藏在那里一样。是无奈不舍,是隐忍与痛,是命运的无常,是时代的残忍。但更是爱,是他们之间心有灵犀的秘密,也是不言而喻的爱。
直到1946年日寇荡尽,国立西南联大解散。大磊返回上海任XX大学历史系教授。而此时,已距他和小蕾分别长达近九年之久。他望着她留下来的两只木匣子时而发呆,时而嘴角微酣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只是他从未打开过那只年代久远的匣子,像一件古董一样拱若珍璧。
她自始至终都不曾忘记过她,只是他无从知晓关于她的一丝讯息,哪怕只是一丝。
没有人走进过他的世界。关于爱情,更没有人见到过他那孤单寥落的眼神背后是怎样的一番惊天动地、摄人心魄。因为在他的生命中,住着一个人。
失无所失,替无可替。这是他的爱情,一心岑寂。
他们的路像一条回环曲折的单行线,要走过每一个路口,才会懂得爱是天涯,相思无期。人生没有归途,如果时光会倒流,倒流回最初的相遇,大磊还是会一心执着,用流年去承诺誓言,用等待去守候每一个黎明。
一别两宽,山长水阔,是落木千山。是相思成海的坚守?还是两忘烟水的气度?
可是,大磊却是单凭一纸书信坚守着自己的爱情。那是他倔强道极限的爱,是他们爱过的默契。
他想过一次次。要和她一起风霜雨雪,一起数尽春秋,一起仰望星空,一起品尝三餐,一起缅怀回忆,一起走进森林,一起找寻余生的意义。
这是他们的誓言。
4
爱是誓死不休的惺惺相惜
任星河流转,沧海桑田,任春去东来,雨雪星辰。钟摆反复在城市上空更迭着岁月。上海长长巷口中依然飘着那熟悉的钟声,喑哑绵长,就像轻触过的一场梦一样。
最残忍的是时间,最微不足道的是时间,最伟大的是时间,最动人的也是时间。时光在淬炼着岁月里的等待,每一次的蓦然回首,都有遥遥无期的希冀。
重逢的意义,大概就是走过凄风苦雨之后的坦然。一路的山山水水,艰辛跋涉,青春色彩已然褪却,岁月的利刃在额髻镌刻出丝丝褶皱。
终于,两个人的目光还是撞上了。
2001年,半个世纪的隔绝仿如天堑变通途,台北大陆得以三通。大磊收到一封信。寄件地址却是台北市民族路69巷,寄件人,王沁蕾。他生生地怔住了,仿佛有一百年之久。他是有多久没有再收到过一封信,一封她的信呢?他不由地望向桌上的木匣子,一动不动。多少年来,他都没有敢打开过那只木匣。是的,他怕。他怕连那唯一的一丝希冀也荡然无存,他怕万一打开她就不在了。那是他生活中的一道光,点亮数以日日夜夜个孤独落寞的黑暗。可如今…
半个世纪前那场爱情的宿命,终究夹在大时代的命运中沦为岁月的牺牲品。王沁蕾的父亲功勋卓著,久经战场,却也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小蕾作为一名战地医生随着部队辗转沙场后方。在一场与日军的对峙战中几乎丧生,所幸她最终被救。而之后的全面内战国民军队落败,大势所趋。一方面由于她父亲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她青年知识分子的缘由,光怪陆离地到了与大陆隔绝几近半个世纪的台湾。从此,天各一方,思念成海,望穿秋水。
而在春夏更迭过五十载后的今天,徐明磊教授简衣素行,已然年过花甲。但他清晰地记得雨天的那场分别,简单而庄重。
他说:“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她说;“你一定要等我。”几十年如一日,他恪守着一句承诺依旧在学校里教书。
一句誓言,一只木匣和一页书信,这是他全部的爱情。
关于她,鬓染双髻。已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母亲,儿女承欢。爱人不远不近,便是当年救她于战火中的程逸。
只是她放心不下心心牵念的便是那豆蔻年华的相遇与相知。所以寻找大磊她从未停止过。但失望足够多的时候,失望就不会再失望,而希望也就会欣喜若狂。
直到2004年,程先生辞世。年近七十的她在子女的再三阻拦下,只身前往上海。终究两个人的眼神还是对上了。
五十年前的一场离别,不远不近,就如昨日历历在目。然而苦的,痛的,纠结彷徨的,过去的,未知的都是他们共同的回忆,五味杂陈,也都是命运的索求,也是馈赠。
不是所有的错过都是值得遗憾的,就像所有的再见终会再见一样,值得庆幸。
在世纪初,在岁月末。上海长长的深巷里,悠悠扬扬的教堂钟声下,细雨缠绵了无止尽。耳畔再次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把爱都留在这里,不带走。你一定要等我…”指尖划过他手心里的温度,留下雨水中模糊了的背影。她泪光涟涟。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他站在原地,笔挺地站在原地。像一句誓言。
有人说,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再美不过的——期望和等待。有一颗等待的心,就会对未来充满希望,既然人生充满希望,五十年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用人生最后一抹岁月诠释了人世哲学的最后两个词,希望和等待,那也是爱情淬炼过的不二箴言。天无涯,直指海角。
5
爱是一稀一饭
是远方的你
几净明亮的落地窗外,汽笛声又一次倒挂在时空上方。沥淅小雨洋洋溢溢砸在玻璃上,嘀嘀叭叭,敲打着上海雨季里的起起落落。偌大的屋子里,浅浅凉风钻进微酣着的窗户,掠过他华白的发梢,时间再一次从他指间的缝隙里蹿过。他望向窗外汩汩流逝的黄浦江,水光粼粼的江面上有一只只邮轮熙熙攘攘。
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过,一如她从不曾离开过他一样。他嘴角地掀起一道弧线,曲折动人,很是应景。像他走过的路,等过的人,带着些岁月向晚的安然。
半个世纪前的月亮已然落沉了下去,半个世纪前的江水也已滔滔流去。初见倾心,再见倾城。告别的意义,就在于重逢。但半个世纪前的爱情却不会完,也完不了。
迎着第一缕盘梭耳边的风,晨光也斜斜地落在她静谧的面额上。墙上的钟摆嘀嘀嗒嗒甩过了半个世纪,却依旧甩不出时光的的无涯。她微酣着似醒而睡的双眼,耳畔再一次响起半个世纪前黄浦江上的邮轮声。
每一段遗憾的背后,都可能铸就不一样的一段。
是的。这一刻,时光如梭,岁月静好。她在上海。她在他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