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像只没蒸熟的蛋黄，慢慢爬上地平线，翘首以望。银杏林一片暧昧，那一片不讲道理的灿黄，借着晨曦的微光在百木林立间活像一堆尽燃着的火，风风火火，缠缠绵绵。一株株婀娜窈窕，相映成趣。风虽劲，却也不带一丝寒意。独自踟蹰在魁伟的米槐下，叶子随风簌簌落地，深情而惆怅，像一个泣不成声的忧怨女子，含情脉脉，梨花带雨。

凌乱的眼神里看不尽的四时之色。秋，承接季节亦吹散浊念。

日光清清浅浅，一寸一寸铺在苁蓉草木上。群楼林立，在行色匆匆的步履声中，雾、露交错间瘦俏的身影一再被拉长。空气潮湿深沉，树枝迷离交错间窸窸窣窣的碎光见缝插针，如盛开着的彩虹，五光十色。好看极了。

我竟像个孩子一样愕然驻足。在姹然绯黄的树下，人影憧憧，熙熙攘攘。

树影婆娑，韶光满地，斜透着过往。我喜欢这一刻，喜欢这无所无求与时光静好，就像不曾消失过一般。

浮生若梦，时光稍纵即逝。总想刻意去挽留些什么，那些不以为意的前尘碎往，却自带夹时保存功能。

想到秋天，想到重阳已过，想到秋天里的人和事。不由眉目间怅然呢与浮躁都深深沉了下去。

母亲少言寡语，但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戏迷。记得春节回家时下载了好些秦腔，她听得兴起，常常是声情并茂地讲给我听。赵五娘吃糠，游龟山，三娘教子等讲得有头有尾，滔滔不绝。我自然很耐心地听她说，其实也很珍惜那样的时刻。想起过去，她总被无穷无尽的家常缠身，而且看电视也总是我把持着遥控器。如今想想在那些琐碎繁杂的柴米油盐的背后，一岁又一岁的苍凉过后，多少风霜遮盖了她的笑颜。

在农民的眼里，生活要想更上一层楼，就要勤勤恳恳地种地。至少在父亲的世界里是这样的。而在我看来，这种拼命般的勤恳，是他甘之如饴的不屈，是生活了无止境的刁难。

对父亲最后的印象留在一个周日返校前的下午。那天的他，坐在阳台上自说自话，神色淡然，阳光暖暖地洒在他憔悴黯黄的脸上。虽已到了十月的尾巴上，暖流还是一股一股地袭过，察觉不到任何寒意。小灰耷拉着耳朵伏贴在他脚下，很温顺，不时抬起头来望向我，神情极为沮丧，像我。母亲招呼我吃饭上学去，我在匆匆吃完后就去赶一小时一趟通往县城的公交车。绕过门前学校旁的那条小路，我径直走到碎石漫布折折皱皱的马路上。缓缓上车，就瞥见父亲伛偻着身躯一颠一颠地向我挪步，他走得很吃力，很吃力的那种……最终，还是模糊在我的视线里。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十月的暖阳泼在脸上，窗户中的另一个我，脸红的像被刷过油漆一般。我一把拽过遮阳帘把头塞进去，鼻子一酸，眼眶里早已泪珠打起转，像泄洪似的。从来不知道，这世间的相见都比告别少了一次，也不知道那一别，竟是永远。

我甚至不敢去想象病痛是如何折磨他整夜辗转难眠的，曾经以为无所不能的他竟会就这样倒下去，撒手人寰。而其实在父亲一病之后，脾气尤为暴躁，整天闷声作气，沉默寡言。有时候在我怒对之下，他会闪我两耳光。母亲担子重，很忙。而我又是一周回家一次，所以更多的时候陪伴他的都是那只小狗。后来就连小灰在父亲离开以后，几天不进食，最终夭折。

一切来得太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前前后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而此之后，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兄长上着大学二年级，一度产生了辍学的念头。我又值高三，成绩差强人意。那段日子天空灰暗，一切都已失色。完全的我处于完完全全的瘫痪状态。我一头栽倒在冬日的阳光下，窗外的夕阳斜斜泼在课桌上，迷离凄惨，我很讨厌那个半冬半秋的午后。连那阳光里的温度，都似有似无，很假很假。我只希望时间能走快些再快些。

我仿佛能看见母亲一夜之间沧桑了三五载，她那久治不愈的偏头痛和风湿折磨了她一年又一年，忙里忙外，当女人，也当男人…那种孤独，对生活的绝望，在大西北广袤的黄土塬上是实实在在的。触的着，也看得见。

年少时，由于亲人就在身边，不谙离恨之苦。可是终于有一天，我们懂得了父母的艰辛，生活的不易，也明白了曾经我们那些恣意洒脱的旧时光，原是有人代我们承担了生活的那一份艰难。

十月的阳光再一次洒回大地，还是那样温暖肆意，惹人怜惜。

风清景明，天疏地阔，这是一个慎终追远的日子。极目长空，过去的一切都已释然。淡淡存在，无关过往，没有牵绊。

我蹲蹴在密密匝匝的林荫小道上，避开人群，也避开喧嚣。拾起一片片纹理分明的槐叶撒向水中，密密匝匝的叶子涤荡在湖面上，像一层层羽衣，嵌进点点晕黄，又泛着一丝绿。米槐摇头晃脑摆荡着，落叶铺天盖地滚滚袭来，洋洋洒洒，像一场落花雨。

后来，世间最残酷无情的不再是刀兵水火，地震灾难。而是那静悄悄，软绵绵，来无影，去无声的悠悠流年。仿佛一切都不曾带走，可一切又都似是而非，无所遁形。

我可以原谅生活的针锋相对和种种刁难，但绝对不能忍受日复一日更迭着的平庸。

湖光山色不语，草木零落缄默。秋无声，春有韵。自然以其一草一木，一枯一荣装点万里山河。我们都是移步在四季的过客，触摸过时光里最温柔的风，也忍受过刻骨铭心的伤与痛，感受过爱与被爱，经历过最遥远河漫长的告别。然而，岁月无声，形为心役。我们终究还是在满身尘埃中拼死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