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二十一回导读
(2016-03-24 06: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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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兰陵笑笑生与国宝 |
导读:西门归家“偶遇”月娘焚香祈祷感动,遂与和好,玉楼促家宴庆贺。玉楼庆生,姑子讲笑话。西门再来丽春院,和好如初。
玄机:月娘设计与西门和好,并与丽春院和好。
关键:章台柳。鸾凤。茉莉酒。雪娥跪着接酒。太湖石。两淮。西厢。有眼不识荆山玉。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勾使
脉脉伤心只自言,
好姻缘化恶姻缘。
回头恨骂章台柳,
(此诗重要,点破全书,但需最后揭晓)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马,踏着那乱琼碎玉,到了后边仪门首,只见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qù】。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她反目,不说话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夜杳【yǎo深】祝祷穹苍,保佑夫主早早回心,齐理家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西门庆并不知晓。(迎风户半开)
正是:
私出房栊夜气清,
满庭香雾月微明。
拜天尽诉衷肠事,
那怕旁人隔院听。
(点破此为一计,同时关联西厢记)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原来我一向错恼了她,原来她一片都是为我的心,倒还是正经夫妻。”一面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恰烧毕了香,不防他大雪里走出来,倒吓了一跳,就往屋里走,被西门庆双手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原不晓你,你一片都是为我好,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敢不是来这屋里?你也差了!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哪讨为你的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
那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她家常穿着大红潞绸,对衿祆儿,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显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xiù山】云。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了你的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拿着玩石一样看,过后知君子,方才识好人。’千万饶恕我则个!”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事投不着见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由活计,你休要理我。我这屋里也难抬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着丫头撵你!”
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来家,径来告诉你。”月娘道:“作气不作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你的人说去!”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一面,折跌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了。”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那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她出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香桌儿还不收进来罢?”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
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界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说毕,方才和他坐的一处,教玉箫来捧茶与他吃了。那西门庆因把今日常家会茶散后,邀伯爵同到李家,如此这般嚷闹,告诉一遍:“我叫小厮打了李家一场,被众人拉劝开了,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月娘道:“你踏不踏,不在于我,我是不管你傻嚷骂。你拿晌金白银包着她,你不去,哪知她另接了别的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她身,拴不住她心,你长拿封皮封着她也怎的?”西门庆道:“你说得是。”于是脱衣,打发丫环出去,要与月娘上床宿歇求欢。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捞食儿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够了,要思想别得事,却不能够!”
那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都是你气得它,中风不语了。”月娘道:“怎的中风不语?”西门庆道:“它既不中风不语,如何大睁着眼说不出话来?”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得上你!”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膊上,那话插入牝中,一任其莺恣蝶探,殢【tì留】雨尤云,未肯即休。
正是:
得多少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间燕语频。
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之处,麝兰半吐,脂香满唇,西门庆情极,低声求月娘叫达达,月娘亦低声帏枕,昵态有余,妍口呼亲亲不绝。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于帐内。
正是:
意洽尚忘垂绣带,
兴狂不管坠金钗。
有诗为证:
鸾乱钗横与已晓,
情浓犹复厌通霄。
晚来独向妆台立,
淡淡春山不用描。
当晚夫妻幽欢不提,却表次日大清早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未曾进门,先叫道:“六丫头,起来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来梳头哩,三娘进屋里坐。”玉楼进来,只见金莲正在妆台前整掠香云,因说道:“我有桩事儿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金莲道:“我在这背旮旯子【gālá】,谁晓得?”因问:“端的什么事?”玉楼道:“他爹昨日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她房里歇了一夜。”金莲道:“俺们那等劝着,她说一百年二百年不理他,又知怎的,平白浪拍着,自家又好了,又没人劝她!”玉楼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内,听见小厮们说,昨日他爹和应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看出淫妇家什么破绽,把淫妇门窗户壁都打了。大雪里着恼来家,进仪门,看见上房烧夜香,想必听见些什么话儿,两个才到一搭里。丫头学说,两个说了一夜话。他爹怎的跪着管上房叫妈妈,上房又怎的声唤摆话的,碜【chěn】死了!像她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
金莲接过来说道:“早时与人家做大老婆,还不知怎样久惯鬼牢成【老滑头】!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张扬】,使汉子知道,有这个道理来?又没人劝,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硬到底才好,干净【就是】假撇清【清高】!”玉楼道:“她不是假撇清,她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她说她是疯老婆不下气【低声下气】,倒教俺们做分上【做人情】,怕俺们久后玷【diàn】言玷语说她,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们说和。那个因院里着了气来家,这个正烧夜香,凑了这个巧儿,正是:成亲不用媒和证,暗把同心带结成。如今你我这等较论【议论】,休教她卖了乖儿【占了便宜】去。你快梳了头自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人每人出五钱银子,教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她费事起来,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她两个把一杯,二者让当家的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金莲道:“你说得是,不知他爹,今日有个勾当没有?”玉楼道:“大雪里有甚勾当?我来时两口子还不见动静,上房门儿才开,小玉拿水进去了。” (玉楼推波助澜促西月和好,金莲上套)
这金莲慌忙梳头毕,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李瓶儿还睡在床上,迎春说:“三娘、五娘来了!”玉楼、金莲进来,说道:“李大姐,好自在!这咱时还睡,懒龙才伸腰儿!”金莲就舒进手去被窝里摸,见熏被的银香球,说道:“李大姐生了蛋!”于是掀开被,见她一身白肉,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玉楼道:“五娘,休鬼混她!李大姐,你快起来,俺们有桩事来对你说。如此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钱银子,你便多出些儿,当初是因为你【闹】起来,今日大雪里,只当赏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好不好?”李瓶儿道:“随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莲道:“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你秤出来,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去。”这李瓶儿一面穿衣踩脚,叫迎春开箱子,拿出银子。拿了一块,金莲上等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玉楼教金莲伴着李瓶儿梳头:“等我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银子去。”
金莲看着李瓶儿梳头洗面。约一个时辰,见玉楼从后边来说道:“我早知也不干这个营生!大家的事,像白要她的!小淫妇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哪讨银子?’一个钱儿也不拿出来!求了半日,只拿出这根银簪子来,你秤秤,重多少?”金莲取过等子来秤,只重三钱七分。因问:“李娇儿怎的?”玉楼道:“李娇儿初时只说:‘没有,虽是日逐钱打我手里使,却是扣数的,使多少,支多少,哪里有富余钱?’教我说了半日:‘你当家还说没钱,俺们哪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也罢!’教我使性子走出来,她慌了,使丫头叫我回去,才拿出这银簪子与我。没来由,教我恁惹气剌剌的!”金莲拿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只四钱八分。因骂道:“好个奸倭的淫妇!随问怎的绑着鬼,也不与人家足数,好歹短几分。”玉楼道:“只许她家拿黄杆等子【小秤】秤别人,人问她要,只像打骨秃出来一样【打骨剔肉】,不知叫人骂多少!”
连玉楼、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金莲使绣春叫了玳安来,先问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为什么着了恼来?”玳安悉把在常时节家会茶,起散的早,邀应二爹和谢爹同到李家。她鸨【bǎo】子回说粉头不在家,往五姨妈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过后爹净手到后边,看见粉头和一个蛮子吃酒不出来,爹就恼了。不由分说,叫俺众人把淫妇家门窗户壁,尽力打了一顿,还要把蛮子粉头墩锁在门上。多亏应二爹众人再三劝住。爹使性骑马回家,路上发狠,明日还要摆布淫妇哩!”
金莲道:“贼淫妇!我只道这蜜罐儿长远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问玳安:“你爹真个恁说来?”玳安道:“莫不小的敢哄娘?”金莲道:“贼囚根子!她不瞅不睬,也是你爹的婊子,许你骂她?想着迎头儿俺们使着你,只推不得闲,‘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哩。’叫得桂姨那甜!如今她败落下来,你主子恼了,连你也叫起她淫妇来了!看我到明日对你爹说不对你爹说!”
玳安道:“耶嚛!五娘!这回日头打西出来,从新又护起她家来了!莫不是爹在路上骂她淫妇,小的敢骂她?”金莲道:“许你爹骂她便了,也许你骂她?”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烦小的,小的也不对娘说了。”玉楼便道:“小囚儿,你别耍说嘴,这里三两一钱银子,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如此这般,今日俺们请你爹和你大娘赏雪饮酒。你将就少落【lào扣】我们些儿罢,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钱?于是拿了银子,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
且说西门庆起来,正在上房梳洗。只见大雪里来兴买了鸡鹅下饭,径往厨房里去了,玳安便提了一罐金华酒进来,便问玉箫:“小厮的东西,是哪里的?”玉箫回道:“今日众娘置酒,请爹娘赏雪。”西门庆道:“金华酒是哪里的?”玳安道:“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西门庆道:“阿呀!家里放现着酒,又去买!”吩咐玳安:“拿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应伯爵送的),提两坛掺着些这酒吃。”于是在后厅明间内,设石崇锦帐围屏,放下轴纸梅花暖帘来,炉安兽炭【香料兽形炭】,摆列酒宴。(西门惜酒,莫名其妙。暗示赵文华与严嵩因酒反目)
不一时,厨下整理停当,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来到,请西门庆、月娘出来。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头一盅先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接酒在手,笑道:“我儿,多有起动,孝顺我老人家,长礼儿罢【免礼】!”那潘金莲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还不一定跪下哩!谁在这里替你磕头哩?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越晒越辣】。俺们磕着你,你站着,也折你的万年草料【长寿牲口】。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们今日与你磕头?”于是递了西门庆。换了盅儿,从新又满斟了盏,递与月娘。月娘道:“你们也不和我说,平白又费这个心!”玉楼笑道:“没什么,俺们胡乱置了杯水酒儿,大雪里与你老公婆两个散闷而已。姐姐请坐,受俺们一礼儿。”月娘不肯,亦平还礼。
玉楼道:“姐姐不坐,我们也不起来了。”相让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礼。金莲戏道:“对姐姐说过,今日姐姐看俺们面上,宽恕了他,下次再无礼,冲撞了姐姐,俺们不管他了!”望西门庆说道:“你装憨打势,还在上坐着,还不快下来,与姐姐递个盅儿,陪不是哩!”那西门庆只是笑,不动身。良久递毕,月娘转下来,令玉箫执壶,亦斟酒与众姐妹回酒。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其余都平叙姐妹之情。(高拱此时未入内阁)
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坐,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西门大姐,在两边打横。金莲便道:“李大姐,你也该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你做了老林,怎么还恁木木的?!”那李瓶儿真个就走下席来要递酒,被西门庆拦住,说道:“你休听那小淫妇儿,她哄你,已是递过一遍酒了,递几遍儿?”那李瓶儿方不动了。
当下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样儿四个家乐,琵琶、筝、弦子、月琴,一面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云云。西门庆听了,便问:“谁教她唱这一套词来?”玉箫道:“是五娘吩咐唱来。”西门庆就看着潘金莲说道:“你这小淫妇!单管胡枝扯叶的。”金莲道:“谁教她唱来?没的又来缠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厮前边请去。(第三次请女婿)
不一时,经济来到,向席上作了揖,就在大姐下边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盅筯,合家金炉添兽炭,美酒泛羊羔。正饮酒来,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如挦【xián拔】绵扯絮,乱舞梨花,下得大了,端的好雪!但见:
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刷刷似数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堆砌间。但行动衣沾六出【雪花】,只顷刻拂满蜂须。似飞还止,龙公试手于起舞之间。新阳乏力,玉女尚喜于团风之际。衬瑶台,似玉龙鳞甲远空飞。飘粉额,如白鹤羽毛接地落。
正是:
冻合玉楼寒起栗,
光摇银海眩生花。
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
正是:
白玉壶中翻碧浪,
紫金壶内喷清香。
正吃茶中间,只见玳安进来,报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西门庆道:“教他进来。”不一时,李铭朝上向众人磕下头去,又打了个软腿儿【单腿跪】,走在旁边,把两只脚儿并立。西门庆便道:“你来得正好,往哪里去来?”李铭道:“小的没往哪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计挂着爹宅内姐儿们,还有几段唱未合拍,来伺候。”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金灯茶递与他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听。”李铭道:“小的知道。”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绛都春,“寒风布野”云云。(李铭是李桂之叔,谁让他来的?)
唱毕,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团靶勾头鸡膆壶,满斟窝儿酒【黄酒】,倾在银珐琅桃儿盅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在桌上,拿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韮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鲞【xiǎng鱼干】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儿,用盘子托着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得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的靠着槅子站立。(用李铭吃相衬托百姓饥饿)
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过那边去。论起来不干桂姐事,却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她,等小的见她说她便了。”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妻妾俱合家欢乐,先是陈经济、大姐径往前边去了。过后酒阑,西门庆又赏李铭酒,打发出门,吩咐:“你到那边,休说今日在我这里。”李铭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关上大门,于是妻妾各散。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诗为证:
赤绳缘分莫疑猜,
鱼水相逢从此始,
两情愿保百年谐。
却说次日雪晴,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烧鹅瓶酒,恐怕西门庆再动意摆布她家,径来邀请西门庆进院里边与他赔礼。月娘早晨梳妆毕,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只见小厮玳安来说:“应二爹和谢爹来了,在前厅上坐着哩。”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月娘说:“两个勾使鬼,又不知来做什么?你一发吃了出去,教他外头挨着去,慌得恁没命的一样,往外走怎的?大雪里又不知勾了你哪去?”西门庆道:“你教小厮把饼拿了前边,我和他两个吃罢!”说着,起身往外来。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别要信他着,又勾引得你往那院里去了。大雪里家里坐着罢,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西门庆道:“我知道。”
于是与应、谢二人,相见声诺。二人说道:“哥昨日着恼家来了,俺们甚是怪她家:‘从前已往,哥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们心里也看不过!’尽力说了她娘儿几句,她也甚是没意思。今日早请了俺两个到他家,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
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也不进去了。”伯爵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儿,原先是她姐姐桂卿的孤老【嫖客】,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国子监学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这陈监生号两淮,乃是秘书省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拿了十两银子,在她家摆酒请陈监生。才刚送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她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她娘儿们赌身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委曲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秘书省不设参政,只有布政使司设参政)(提示第十七回“两淮盐课银色案”。原案为“两淮盐课银色恶,礼科给事中马锡劾员外郎余善继管库,…谓罪由署盐运付使张禄贿通太常寺少卿严世蕃…”。暗示“马给事弹倒严世蕃案”。秘书省喻内阁、陈参政喻严嵩、陈监生喻严世蕃、丁二官喻张禄)
西门庆道:“我已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什么?你上复她家,到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得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什么话?不争【就算】你不去,既她央了俺两个一场,显得我们请哥不得。哥去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
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得西门庆肯了。不一时,放桌儿留两人吃饼。须臾吃毕,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便问玳安:“你爹要往哪里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教小的取衣服。”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着我不说,你爹但回来晚了,都在你身上,等我和你答话!今日你三娘上寿哩!不教他早些来,又要等到那黑天暗地的,我自打你这贼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听见他这老子们来,恰似奔命的一样,行【正】吃着饭,丢下饭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尸,撞到多咱【何时】才来!”那时十一月廿六日,是孟玉楼寿日,家中置酒等候不提。(月娘、玳安、玉楼早已安排李家准备接待西门)
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院里,李家又早在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赔礼(态度大变),姐儿两个递酒。应伯爵、谢希大在旁打诨耍笑,说砂磴语儿【耍笑话】,向桂姐道:“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汉子来。用不着的人儿,就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自【只】认你家汉子!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穷人乞讨时唱】,到明日诸人也不要你。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桂姐骂道:“怪应花子,汗邪【热昏】了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过河拆桥】,往后不认人了!他不来,慌得那腔儿,这回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着!”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
桂姐笑道:“怪攘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的爹那甜!我是后娘养得?怎的不叫我一声儿?”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儿!”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弟兄,赌跳过水沟儿去【谁】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它拴住,要打了水带回去,临行忘记了。田鸡见它不来,过来看它,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蟹云:‘我倒过的去,不吃两个小淫妇累得恁样了!’于是,两个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得要不的。(桂姐对应二并不领情)
不说这里花攒锦簇,调笑玩耍,且说家中吴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楼上寿,吴大妗、杨姑妈,并两个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时分,不见西门庆来家,急得月娘要不得。只见金莲拉着李瓶儿,笑嘻嘻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他这咱不来,俺们往门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烦瞧他怎的?”金莲又拉玉楼说:“咱三个打伙儿走走去。”玉楼道:“我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儿哩,等听说完了这个笑话儿咱再去。”
那金莲方住了脚,围住两个姑子听说笑话儿,说:“俺们只好荤笑话儿,素的休要打发出来。”月娘道:“你们由她说,别要搜求她。”金莲道:“大姐姐,你不知大师父好会说笑话儿,前者那一遭来,俺们在后边奈何着她,说了好些笑话儿。”因说道:“大师父,你快些说。”
那王姑子不慌不忙,坐在炕上说:“一个人走至中途,撞见一个老虎要吃他,此人云:‘望你饶我一命,家中上有八十岁老母无人养活。不然同我家去,有一只猪与你吃罢!’那老虎果然饶他,随他到家,与母亲说了,母亲正磨豆腐,舍不得那猪,对儿子说:‘把几块豆腐与它吃罢!’儿子云:‘娘你不知,它平日不吃素的。’”(再次暗示金莲是虎)
金莲道:“这个不好,俺们耳朵不好【hào】听素,只好听荤的。”王姑子又道:“一家三个媳妇儿与公公上寿,先该大媳妇递酒,说:‘公公好像一员官。’公公云:‘我如何像官?’媳妇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像官?’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说:‘公公像虎威皂隶。’公公曰:‘我如何像虎威皂隶?’媳妇云:‘你喝一声,家中大小都吃一惊,怎的不像皂隶?’公公道:‘你说的我好。’该第三媳妇递酒,上来说:‘公公也不像官,也不像皂隶。’公公道:‘却像什么?’媳妇道:‘公公像个外郎【员外郞】!’公公道:‘我如何像外郎?’媳妇云:‘不像外郎,如何六房里都串到?’”把众人都笑了。金莲道:“好秃子!把俺们都说在里头,哪个外郎敢恁大胆?许他在各房里串,俺们就打断他那狗秃的下截来!”
说罢,金莲、玉楼、李瓶儿同来到前边大门首瞧西门庆,不见到。玉楼问道:“今日他爹大雪里不在家,哪里去了?”金莲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妇家去了。”玉楼道:“他打了一场,和她恼了,赌了誓再不去了,如何又去?咱们赌什么?管情不在她家。”金莲道:“李大姐做证见,你敢和我拍手么?我说今日往她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妇家,昨日李铭那王八先来打探子儿。今日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晨勾使鬼走来,勾了他去了。我猜是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金莲一语道破!),不知怎的撮弄,陪了不是也要回炉复帐【重修旧好】,不知涎缠到多咱【何时】时候,谁知【回】来的成来不成?大姐姐还只顾等着他!”玉楼道:“就不来,小厮他也该来家回一声儿。”
正说着,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个且在门首买瓜子儿磕。忽见西门庆从东来了,三个往后跑不迭。西门庆在马上,教玳安先头里走:“你瞧是谁在大门首?”玳安走了两步,说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首买瓜子哩。”良久,西门庆到家下马,进入后边仪门首。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报月娘去了,独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西门庆撞见,吓了一跳,说道:“怪小淫妇儿,猛可吓我一跳!你们在门首做什么来?”金莲道:“你还敢说哩!你在哪里,这时才来?教娘们只顾在门首等着你。”
良久,西门庆在房中,月娘安排酒肴,端端正正摆在桌上,教玉箫执壶,大姐递酒,先递了西门庆酒,然后众姐妹都递酒完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边弹唱的,吃了一回,都收下去,从新摆上玉楼上寿的酒肴,并四十样细巧各样的果碟儿上来,壶斟美酿,盏泛流霞。众人让吴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时分,大妗子吃不多酒,归后边去了,只是吴月娘同众姐妹,陪西门庆掷骰【shǎi】,猜枚行令。
轮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依照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合西厢一句。”月娘先说个:“掷个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蘼架【túmí】。”不犯。该西门庆掷:“我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见耳边金鼓连天震。”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杯。该李娇儿,说:“水仙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个落红满地胭脂冷。”不遇。次该金莲掷,说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果然是个三纲五常,吃了一杯酒。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不遇。该孙雪娥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脚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不遇。过后该玉楼完令,说道:“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锦裙襕,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正掷了四红沉。月娘满,令小玉:“斟酒与你三娘吃。”又说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因对李娇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两个归房去。”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把玉楼羞得要不的。
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门首方回。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便戏玉楼道:“我儿,两口儿好好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因向月娘道:“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事担待些儿罢!”玉楼道:“六丫头!你老米醋挨着做【缸缸挨着做,明天轮到你】,我明日和你答话!”金莲道:“我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见多识广,高低不怕】!”玉楼道:“我的儿,你再坐回儿不是?”金莲道:“俺们是外四家【明代权臣江彬部队】门儿外头的人家。”于是和李瓶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
刚走到仪门首,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跤。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说道:“这个李大姐,只像个瞎子,行动【动不动】一磨趄子【趔趄】就倒了。我搊【chōu扶】你去,倒把我一只脚踩在雪里,把人的鞋也泥了!”月娘听见,说道:“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厮两遍,贼奴才白不肯抬,到底还是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打个灯笼,送送五娘、六娘去。”
西门庆在房里向玉楼道:“你看贼小淫妇儿!踏在泥里,把人绊了一跤,她还说人跳泥了她的鞋,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恰遇到瓶儿不善说】。恁一个小淫妇,昨日教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她干得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她说吴家【月娘】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意等着我一样!”玉楼道:“六姐她诸般曲儿倒都知道,俺们都不晓得。”西门庆道:“你不知道这淫妇,单管咬群儿。”(金莲狡猾,一语道破,玉楼马上岔开)
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宿歇不提。单表潘金莲、李瓶儿两个走着说话,叫一路儿李大姐、花大姐。走到仪门,大姐便归前边厢房中去了。小玉打着灯笼,送二人到花园内。金莲已带半酣,拉着李瓶儿:“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我到房里。”李瓶儿道:“姐姐你不醉。”须臾,送到金莲房内。金莲打发小玉回后边,留李瓶儿坐吃茶。金莲又道:“你说你那咱不得来,亏了谁【谁的功】?谁想今日咱姐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我】替你顶了多少瞎缸【受过】,教人背地好不说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罢了!(指夺图一事)”李瓶儿道:“奴知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金莲道:“得你知道,才说话了。(凡关键处,都有莫名其妙语)”不一时,春梅送茶来吃了,李瓶儿告辞归房,金莲独自歇宿,不在话下。
正是:
若得始终无悔吝,
才生枝节便多端。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