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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关村二小事件中,我们称之为霸凌/欺凌/欺负(bully)的行为,其实只是各种校园暴力(school violence) 中的一部分。在中国,这个问题被关注得比较晚,只是到了近年来网络普及和社交媒体流行,才让校园霸凌行为被大量曝光。
目前并没有中国校园霸凌的总体统计数据,相关的研究都较为薄弱,我们只能从一些参差不齐、也并不便于比较的局部数据中,对国内的校园环境管窥一二:64.6%的广州中学生(1890人参与)在调查中称过去一年中遭遇校园暴力(荆春霞等,2005),33.8%的长沙农村中学生(3620人参与)在过去一年里遭遇过暴力(罗家有,曾嵘等,2007),67%的流动儿童(共869人)报告自己遭遇过校园歧视(袁立新,2011)。
这篇文章以国内外的相关研究文献作为基础,我将在做科普的同时试图分析:1、为什么“打回去”是一种糟糕的校园反霸凌话语;2、除了“打回去”,在当前的国内,有哪些办法可以帮助我们制止校园霸凌?
毕竟,在不够了解霸凌现象之前,很多讨论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无意于纠缠中关村二小事件的细节,也不打算对这个案例的具体情况做出评价和判断。我能做的,就是以此为契机来谈一谈校园霸凌本身。希望能够为讨论者提供一些思路、见解和进一步深入挖掘的线索。
1、“打回去”可以解决校园霸凌吗?
即使在国外,“打回去就行了”,至今仍然是一种在社交媒体上非常流行的话语。和中关村二小事件后在微博、豆瓣、知乎等网上绘声绘色讲述自己如何“打回去”的网友们一样,外国网友也喜欢讲这一套。
但是,大部分参与到校园反霸凌教育的研究者和教育工作者,更多都认为,“打回去”恰好是一种非常糟糕的校园反霸凌话语。很多认为“打回去就行了”的人,对霸凌的理解是贫乏和单一的,甚至会默认为“打-被打”就是校园霸凌的主要形式。“打回去”,为什么不值得提倡?
a) “打回去”话语的单一化 vs 校园霸凌形式的多样化
反击霸凌的过程,并不是热血漫里胳膊一甩、干上一架这么简单。的确,在偶然的、单次的肢体冲撞中,力量对比不是过于悬殊的情况下,“打回去”很可能是有效的。我甚至可以提供文献,证明在极端的身体暴力行为比如强奸时,比起求饶、顺从和说理,任何形式的抵抗,无论是暴力的还是非暴力的,都是更有效的策略(Jongyeon Tark & Gary Kleck, 2014)。
但是,校园霸凌的表现形式,完全不会像面对强奸、抢劫、斗殴这样极端和暴戾。霸凌是一种人际之间隐蔽的暴力手段,虽然在学校是如此的常见,却和其他的校园暴力形式不一样,在学校话题里很少会被当回事来讨论和谈起 (Besag, 1989; Katz, 1995; Stein, 1999)。
从1970年代的挪威最早发布了霸凌研究(Olweus, 1978)开始,霸凌的定义在这几十年来被不断的丰富和扩充(Smith, Cowie, Olafsson, & Liefooghe,2002;Smith et al.,2002,对此进行了总结),总的来说,霸凌行为不但包括身体攻击、语言攻击(比如取冒犯性的外号和说坏话),还有间接性的“软暴力”行为,常见的是人际关系霸凌(relational bully/ agression),比如排挤、污蔑、造谣。
但是,这听起来像是在描述日常行为,特别是小孩子之间常有各种吐槽打闹,小伙伴之间也有相互的揶揄和嚼舌头。偶尔的争吵和两个势均力敌的小孩打架斗殴,并不会视为霸凌行为。戏弄、打斗和霸凌之间,好像似是而非。如何区分呢?
Dan Olweus博士给出了霸凌的三种明显区别特征:1)重复多次,定期发作,而不是偶一为之;2)不情不愿,不是一种彼此都觉得好玩的双向行为,而是某一方被强加和被迫接受,并包含了一种伤害性的意图;3)发生在权力/力量不对等的情况下(比如大孩子针对比自己小的孩子,多个小孩针对其中一个,有社会资本的小孩针对弱势的小孩),受害的小孩发现自己难以招架。
遭遇霸凌的受害行为,如上所述,可以是遭遇直接的言语辱骂和身体攻击,也可以是间接的形式,比如四处去编排污蔑,比如个人物品和财产被勒索或遭受损害。间接的形式往往比直接形式伤害值更大(Pellegrini, 1996)。随着年龄的增长,直接形式的霸凌会逐渐减少。“小孩子之间的打闹,长大就好了”,其实不过是因为霸凌行为慢慢地变得不那么露骨了而已。
“打回去”的单一策略面对不同形式的霸凌行为,是经常会失灵的。有时是打不过,有时是无法还手。辱骂、编排、四处散布你的恶意谣言,你会打回去吗?也许可以。但随着网络霸凌(cyberbully)在校园霸凌事件中的日益增多,躲在匿名账号后的持续人身攻击,要怎么打回去呢?多人针对一个小孩进行辱骂、嘲讽和污名化,你能靠打回去解决吗?发现你的东西被扔进了垃圾桶,却没有一个人承认,你要从经常霸凌自己的人里,随机抽取一名打回去吗?
站在小孩子本身的角度来说,由于“谁先动手”往往是官方裁断霸凌者和受害者的标准,最后无论多么有理,裁断的时候就变成了“打人总是不对的”。在各种更为常见的软暴力和间接形式的霸凌中,“打回去”反而会让受害小孩更加被边缘化和遭到歧视、排斥。
站在教育者的角度来说,应对霸凌挑衅时的回应技巧,解读霸凌者的意图,选择最合适的策略让事态缓和并以和平方式解决,这些其实是社交能力的一种,是完全可以被训练和提高的(下一部分会讲,长期受霸凌的孩子在这一块是欠缺的),也就是一般人喜欢神秘化的“情商”(EQ)。
“打回去”无助于培养孩子处理和解决争端的能力。而当每个小孩都被教育要“打回去”,反而是在恶化孩子所在的校园环境。换一句话说,“打回去”其实就是在制造霸凌的氛围,使得很多非暴力的争端直接升级成暴力行为。另一方面,因为小孩子常常无法评估行为带来的后果(“下手没深浅”),因此很可能在还击过程中带来相当严重的身体伤害。
b)校园霸凌的受害者:为什么“打回去”对他们没用
理解受害者,对于我们处理霸凌事件,是很重要的。虽然遭遇霸凌,并不一定需要什么理由(Batsche&Knoff, 1994),但是因为经常被攻击,面对各种消极评价,长期霸凌行为的受害者,和没有遭遇过霸凌的孩子,确实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性格特质。
如今,研究者们几乎都已经知道,长期霸凌行为的受害者可以大致分成两种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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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是较为常见的被动受害者类型,他们从不还手。比如《哆啦a梦》的男主角野比大雄,正是传统意义上认为的典型霸凌受害者形象:逆来顺受,自尊心弱,经常退缩,容易被针对,却又毫无还手报复的能力。
另一种被霸凌的受害者类型比例要少一点,是绝对会选择“打回去”的,他们被称为是挑衅型/攻击型。他们同时是霸凌者和受害者。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Dan Olweus等学者就注意到了这种情况。
教师认为他们暴躁易怒,攻击性强。他们会用不恰当的方式激怒他人,从而变成被霸凌的对象。他们会还击霸凌,但是大多数最终以失败告终,因而被称为是“无效攻击者”(ineffectual aggressor)(Perry, 1992)。相比,霸凌者倒常常是“有效攻击者”。
这大概并不难理解。两种类型的校园霸凌受害者,他们都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处理好霸凌事件,只是走向了不同的两个极端。
对于“从不还手”的消极型受害孩子来说,为什么不打回去?因为能打回去,就不会被霸凌了呀。这像是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在最终还是无法还手、或者还手失败后,更容易让他们陷入沮丧和无力感。尝试“打回去”失败后的挫折感,常常会转移对霸凌者应有的责备,最后变成了自我责备和否定。鼓励“打回去就行了”的话语,还包含着一种责备受害者的意味:你怂,你打不回去,所以你活该被欺负。明明“打回去就行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就霸凌你呢?
而对“无效攻击者”的孩子来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以及“打回去”的策略,只会让他们变得更糟。他们容易反应过头,把一些含混不清的信息解读成挑衅,甚至误解了信息包含的意义(这种学术上被称之为“敌意性归因偏差”),然而又不能有效地运用攻击和采取正当的策略,行为上更多像是一种本能的失控和冲动。他们比起从不还手的消极受害者,有更高的风险变成长期霸凌行为的受害者(Catherine Dulmus, Karen Sowers, Matthew Theriot, 2006)。他们的情绪比一般小孩更容易波动,会不断恶化和升级遭遇霸凌的状况,招致报复并往复循环,持续下去。一定的行为矫正训练(比如学习和模拟如何正确地处理社交场景)和适当的心理辅导,才是更有效的处理方式。
换一句话说,“打回去”的校园反霸凌话语,对于霸凌事件的长期受害者,倒更像是一种伤害,因为他们或者根本打不出拳头,或者只是反应过激的无效攻击者。以“打回去”作为策略让小孩子自行化解霸凌问题,是非常不负责任的。校园霸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指望靠小孩子们自己的能力来处理和解决,必然是无解的。
c)校园霸凌的旁观者:站在遭遇霸凌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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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律政剧《Legal
High》里,男猪脚古美门律师有个在社交网络上传疯了的金句——“霸凌本质上是一种氛围”,这句话并不精确,但确实戳中了关于霸凌行为研究的某些关键。正如校园霸凌研究的先驱Dan
Olweus博士,在1993年试图指出霸凌行为背后的几种群体机制时说的话:“霸凌行为是一种群体现象。”
有太多教育者热衷于谈论霸凌受害者的人格特质(低自尊、内向、无自信、退缩、顺从),以及霸凌者的高自尊、莫名优越感之类的特质和反社会、犯罪之间的关联,但是归根结底,这些角色是个人特质和群体特征共同作用的结果。摊开了说就是,个体作为群体的一员,选择什么样的角色,很大程度是由群体成员的需要和期望决定的。符合群体预期的行为会被奖励,和群体主观标准不符合的行为,会被惩罚。(王中杰,刘华山,2004)
校园暴力区别于成年人暴力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只要学校里有暴力行为发生时,通常都有旁观者。研究者对小学生霸凌的观察发现,85%的霸凌行为中至少有一名同伴在场,超过一半的情况中有两个或者更多同伴在场(O' Connell, 1999)。92%的中学生和97%的小学生至少亲眼在学校目睹过一次言语霸凌(60%)和身体霸凌(74%)(Ken Rigby, 2005)。
旁观者的作用在校园霸凌行为机制中至为关键。
因为,暴力事件中的旁观者既可能是知情者、也可能是目睹者或者干预者(帮助施暴者,或者帮助受害者)。研究者们所指的旁观者,用我们熟悉的话来讲,就是鲁迅笔下的看客。Judy Smith(1999)总结了七个旁观者特质,总有一款你认识:
站在旁边观看打架,但不提供任何帮助;
喜欢看人打架;
经常鼓励霸凌者;
如果有权威人物过来(比如老师),会帮忙提醒霸凌者;
有时会吓得一动不动;
是给霸凌者喝彩的一员;
当有打架发生时,总是在场。
是不是听起来非常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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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痛斥过看客之冷漠的鲁迅,会对旁观的小孩子们说什么呢?(图为1932年冬鲁迅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演)】
校园霸凌不是只在霸凌者和受害者之间的事情。没有发声的群体成员,其实也仍然在参与和扮演着投票的角色。事实上,57%的霸凌行为是可以因为旁观者的积极干预而被有效制止的(Hawkins, Pepler, & Craig,2001)。在霸凌过程中的不作为和默许,实际上是在对霸凌行为进行正面强化(Christina Salmivalli, 2010)。霸凌者得以最大限度地展示和发挥他们的力量,包括攻击的时间、攻击的对象、选择的地点(Christina Salmivalli, Marinus Voeten,Elisa Poskiparta,2011)。因为霸凌行为本身,正是一种“获得权力和影响力的策略”(Gellert, 1997, p.116)。
通俗地讲就是:吃瓜群众的冷漠、不作为和不表态,实际上在促进霸凌的发生。所有的围观和哄笑,都是对霸凌行为的鼓励和推动。
同伴问题也是被研究者重视的一个角度。有同伴的支持,确实能有效减少霸凌的可能。但是,这里有一个悖论,大家都不喜欢和被霸凌的孩子交朋友(受害者有较高的同伴拒绝度)。即使研究者证明,友情确实可以帮助到受霸凌的孩子,改变他们的不良经历(Schwartz, McFayden-Ketchum, Dodge, Bates,1999;高琨, 邹泓, 2001)。这又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同样是无法靠小孩子们自身来解决的。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让旁观者积极地参与到制止霸凌的行为里去呢?这其实是需要成年人,从学校管理层面到课堂教育层面,来充分地进行引导,和建立相应的激励机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