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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剧《哈姆莱特》第四幕第五场,发疯的奥菲丽亚报花名:“这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爱人,请你记着吧: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这是给您的茴香和漏斗花;这是给您的芸香;这儿还留着一些给我自己;遇到礼拜天,我们不妨叫它慈悲草。啊!您可以把您的芸香插戴得别致一点。这儿是一枝雏菊;我想要给您几朵紫罗兰,可是我父亲一死,它们全都谢了……”
忘了是在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里,还是艾略特的诗剧里,或者别的书里,有人调侃宴会上的友伴,让他把西装领口的芸香插好。注解提到出处,却没解释有什么微妙含义。因此去翻查莎士比亚的原著,这段话从此就牢记在心里了。奥菲丽亚所说,不过是小女孩才会痴迷的花语。想来在剧中,她的年龄不会比朱丽叶大多少,顶多十六七岁吧。
人类亲近的花草虫鱼,从《诗经》和《楚辞》开始,被赋予一定的情感和伦理意义,历代沿袭,便成为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人对世界的拥有,一个具体的表现,是对事物的命名。命名不仅是主权的宣称,还是意义的规定,等于把万事万物都做了“阶级划分”。菊花高洁,牡丹富贵,可是贵族园林的菊花,多半丰硕艳丽,野径荒地的牡丹,十九瘦瘠不堪。
情感与伦理意义,和过分坐实的花语,本质上并无区别,就像预言和算命间的关系一样。作为一个对传统满怀敬意的人,我不能拒绝草木和节令约定俗成的附加意义,因此对于文学作品中的花语之类,一向青睐有加,比如《红楼梦》中的占花签,尽管丝毫不懂也没有兴趣去弄懂。
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体现着青春和爱情之美,方才十四岁,正是杜牧所说的豆蔻年华。奥菲丽亚稍大一些,但还是天真烂漫,她父亲说她,“you speak like a green girl”。“green girl”,朱生豪译为“不懂事的女孩子”,没有译出“green”的味道。《红楼梦》里的宝玉和一众女孩子,年纪也差不多,说起来,也都还是一群孩子。如此,书里的故事情节,才让我们觉得清新可喜,若都像哈姆莱特一样,已是而立之年,不就太装了吗?
闲来捡起《红楼梦》翻看,本想只读后四十回的,不料往前一翻,就停不下来。翻到的,恰是宝玉生日的怡红夜宴。行酒令,抽花签,宝钗抽到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探春抽到杏花,“日边红杏倚云栽”;湘云抽到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麝月抽到酴醾,“开到酴醾花事了”……读罢,意犹未尽,继续回溯,读“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读到更多的花花草草,这其中,就有一种蓼花,那种在河畔的暮色里恍惚摇曳着的细小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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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水边的植物,从小接触多,又特别喜欢的,首先要算红蓼和香蒲。香蒲植株粗壮,叶似芦苇,雌花大拇指粗细,棕红色,软软茸茸的,像只香烛,故而另有一个名字叫水烛。我在乡下识得这些草木,听到的都是土名。以后渐渐忘记了,多年后回忆起来,一直以为是菖蒲,因为菖蒲在古诗词里常见。
至于蓼花,比香蒲更不起眼,不仅水边有,一些较潮湿的地方也有,叶子细如韭叶,紫花小如米粒。蓼花的土名我忘不了,叫辣蓼子,因为揉了它的叶子后,不小心揉到眼睛,会把眼睛辣出泪来。
芦苇,菖蒲,水烛,荷花,菱,水芹菜,田字萍,我都觉得各有其妙。铺天盖地的水浮莲,水葫芦,却令人讨厌。它们千篇一律,没有个性,而又一呼百应,肆意疯长,把多半的水面都覆盖了,使人看不见轻波,看不见水下的游鱼,连那些纤长秀出的水草,本来可以在晴空下映出清爽的倒影的,也因它们的疯狂而变得萎靡了。
和以上两类不同,蓼花我是在多年暌违之后才想起它们别具风味的美的。我能回想起的情景不外是,在傍晚的河边,自春至秋,身后一望无际的油菜地,紫云英地,麦地,快要收割的稻子,其貌不扬的芝麻和花生,更加低矮的红薯藤,以及天晓得哪些种类的瓜果。昆虫里头,蝴蝶和蜜蜂早已消失了踪影,蚊蚋蠓虫之类,轻烟似地盘织、旋转和飘移在懒洋洋的微光里。如果坡地和岸边有比较高大的成丛的小灌木,就有大群的暗黄色的蜻蜓在上空飞舞,然后一只接一只地挂在枝条上。凑近了看,不是挂,更像是用前爪抱住叶梗或细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