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马独剑“酒”一身
(2025-09-26 10:22:31)分类: 评论 |
孤马独剑“酒”一身
——读周新华《孤马传》
酒——侠客与英雄的准入证。
“喝酒如喝人。”通俗地讲是另外一句话,即“酒相是人品”,看他喝酒能知他是啥样的人。当然,不喝酒的人不在“瓶”中。
有一大学同窗,当时就会喝酒,却是抠抠搜搜,黏黏糊糊,喝得跟他那大气的名字极不相称,犹如“韩愈,字退之”;工作后跳下讲台,从了政,接到同学聚会的电话后却还是抠抠搜搜,黏黏糊糊,三两回同窗后就没有窗了。另有一本土诗群文友,素未谋面,却能在某酒酣中过道上的一次偶遇即能背出你的大名来,而后大笑,而后用他粗犷的胡子扎你。我们知道他酒风、文风,也知道他古道热肠的友风。
可要是一个人不喝酒,他不端酒杯,你就只好去镜片后看他了。
拜读了本土作家周新华洋洋洒洒近五十万字的《孤马传》,你几乎找不到一个酒杯,更看不到有谁酩酊大醉。赵匡胤六世孙赵叔问到常山建崇兰馆后,衢州名流和新入士子程俱、江参、赵鼎、范冲等一干人来此“喝酒,品茶,酬唱,绘画”,酒是有,是礼节性地斟、艺术性地酌。黜居崖州,某晚赵老丞相的门口悄悄留有一袋白米、一壶醪酒,米是好粮,酒是新釀,定舍不得仓促入肚。闻知赵鼎巨鼎陨落,魏矼拎一壶酒去范冲墓,无有“一点悲哀”,却有“一大舒服”;圣上令归青山,魏再拎酒壶——那只是一樽还酹,聊慰故人。常山县蔚翁蒙之身着便衣,带一壶招贤古渡的酒与魏大人商议赵身落葬,魏矼才端起了杯子。
那么,不喝酒的这些人,我们怎么去看他们呢?我们咋知道都是些啥样的人?好在虽然不喝酒,他们却有着满身的“酒气”;没有酒,并不影响闯荡江湖。
仓惶南走的“半宋”国君将他喜爱的皇家园林遗落于北,他想在“临安”都城搜罗花木巧石,却遭赵相以“花石纲与方腊事”相谏,不免抚了龙颜,煞了风景;立储君命太子本是“主权在我”,岂容外人“干涉内政”,“遂病痿腐”正是男人最羞于齿口之痛,赵“爱卿”的进言无疑拔了龙须,触了霉头。更气人的是那披战袍卖死命的飞将军也来递话,狗拿耗子,犹牝鸡司晨,岂有此理!噶样子的事体不喝了三碗老酒能干的?以病弱老身,却推走历经万难来作陪看顾他的夫人三十六娘,让一区区娘子之躯赶去海边救鲸鱼,杀盗寇,就为了破“秦射鲸,王侯薨;帝国倾,霸业终”之魔咒,这岂不是“酒气”熏天醉得厉害?赵相国写过“慨念少年,横槊风流,醉胆海涵天阔”的诗句,那种横刀立马、醉胆容天的英雄“酒气”,无酒自醉,十足醉人。他两度拜相,三番贬谪,从政治核心一路到绍兴、泉州、漳州、潮州、崖州天涯海角,终于退无可退,不再苟活,是真正的视死如归,一醉方休!可以说,“酒”是他做人为官的药引,“醉”是他用药为国尽忠的最高境界,“酒气”是他取饮后更为齐整的紫色朝服、貂蝉巾冠,庄严的坐相,挺拔的站姿。
满身的“酒气”,手持一柄独剑,是真正的侠客。
赵鼎乃一介书生,凭满腹经纶辅佐国君,以忠君固国力主中兴。他与笔者三十三世祖张浚左右为相形成合力,崇洛学,固政权,造就了被后世称颂的“小元祐”端平更化时期,他何尝与人手持钝器奋而相搏?但是,手中无剑,胸中自有一把利剑。这把剑,就是忠君报国之心。正是这剑,锋利无比,无往不前,令险恶小人胆寒。于是“可怜”的老上宰不断被阴风所及,屡遭陷构。再遭逐出相位后投放天涯,却仍有药局、花圃等各路暗探在他身边布满阴晴不定的眼。在两具儿子的尸体前他心静,继而身灭。但是他胸中的利剑——汇聚的民心——犹自在暗夜中发出纯白犀利的光,使加害之人彻夜难眠,闻之丧胆。那就让他“再死一次”!——原来死两次就是这样的意思。这是真正的剑客:手中无剑,却是心中有剑;有形之剑,逊色无形之剑;看似无剑,实则处处有剑。它不动如山,单凭剑气、“酒气”就能御敌于八方,消敌于无形。
白面画师工叙不喝酒,他是有剑的,是那把钝头的铅笔刀、裁纸刀。他曾经用这件武器轻松地杀死了派来加害于他和赵鼎的峨眉科杀手,虽然小碗最后不得不告诉他,那把削笔的刀具连对方一根毫毛也没伤到。但正是携带了这么一把钝刀,工叙爬山涉水,走陆路趟水路,与药局“自己人”、花圃隐形人、臭油双面人、身背密令的黄狗、凶神恶煞的海盗,甚至与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断厮杀,最后战至只剩下一口气,拉了一泡奇臭无比的骚尿。他本来是二老板派去监视老丞相的暗探、坏人,半路自动归队,成为老人的卫士、斗士,他的钝刀也蜕变为正义之锋。这把刀剑就变得越来越有意义、越来越有意思起来。紧握着这把钝刀利剑一路杀将过去,即使没喝一滴酒,也是满身的“酒气”了。
不抓酒囊,单凭利剑,孤马走天涯,这是何等的人生!
孤马在小说中时隐时现,贯穿始终。起先是一匹泥塑之身,驼了“康王”过黄河,成就了圣上和朝廷,这样来看,此马功德无量,必非凡品俗物。因着与北方蛮族争夺挫败,朝野深味座下之骑的要害,切乎朝廷与江山社稷,那么,马就成为各方势力抢夺的灵宝。南荒大岛一战,传说中的黎母大蛮成百上千奔腾而来,而后死伤殆半,被送至玉津园,献媚给宗主国金人使者。大蛮不驯,抖落金人,踏空而去。这是一匹孤马,它洁白无瑕,俊俏飘逸,不喝凡酒,不饮泥水;它性烈如火,桀骜不驯,下驾沧海,上啜云霓。它就是小说的主人公啊,最后在赵公的陵墓上空,化作一片青雾、一团白雪,随它的主人越升越高,越飘越远。
赵鼎是一匹孤马。这在小说的结尾有明确交代——“汾儿,爹是一匹孤马。”其实在作品的多处都有暗示与提点,“沙寒独雁难求侣”“暮年淮海叹知音”等赵鼎的多个诗句,从少年、中年到晚年的孤意不断流露。罢相后赵鼎的孤是好理解的,因为死敌要掐灭簇拥在大树身边的所有小苗,斫尽大树底下所有的丛生根系,让那棵树独享秋风的凄号、冬雨的泪滴,使一点点油尽灯枯。那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也孤么?是,正是因为身处高位,四顾苍茫,伴君如虎,命运无常;在宦海当中,再大的船帆也是一叶扁舟,再强的舵手也在波心飘荡。人物命运的悲壮给整部作品涂上了沉郁苍凉的色调,让人读罢悯然。
这里还有一匹孤马——周工叙。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一介画手,毫无根基,仅凭对哥哥的情感信任加入了一家“药局”干事,背上包袱和铅笔刀便“十八岁出门远行”了,远不知江湖有多少凶险。但正是这样的一张画纸般的少年,在参演了荆棘、陷阱、悬崖、激流、毒药、刀锋、谎言、背叛、信任、温柔与爱等所有戏码后,他用自己清纯的眼睛和敏锐的触感,看清和触摸到了一张张面具背后的脸、一只只隐藏不露的手、一颗颗有力跳动的心。跟赵鼎的悲凉相比,工叙年少单纯的孤闯江湖是值得期待的,多少富有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情调,一通乱打,收获的都是财富;何况,世道会宽容一个年轻不坏的心。工叙,这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他让赵鼎这个人物的所有衣裳碎片缀连起来,同时在“仗剑走天涯”的情节深入中让小说“孤”味更浓烈,人物更丰满。
读后掩卷,隐隐觉得,写这部巨著的作家莫不也是一匹孤马?我们知道,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往往会有着不同程度上的孤独体验,譬如研究人员长年累月建模计算五百年后地球温度是否升高1摄氏度,在品尝数据脱落实验失败的痛苦时的茫然。作者既是作家又是一位记者,要独闯纷乱的世界,就必须要高抬他的头颅,时刻保持人格的独立,正眼看世道;他要剥开、揉碎和重组一个惨痛的世界给人看,同时自身也在煎熬着这样的苦药;他要独立思考,把一把稻草反刍出来咀嚼三遍,又吞咽下去,细细领略人间三味。朋友聚会,周作家到场后会随意地落座,主人一再邀请上座,他总是谦逊地摆摆手:“这样就很好,很好。”这便是一种免俗的精神独立与超脱,因为他不需要通过座次的尊卑来彰显自己。某一把手,饭桌上职位低的过去敬酒,他会稍作抬手作碰杯状,却扭头与人谈笑不休,半天不来瞧你一眼,让你进退两难,再“龟孙子亦会给气”个半死了。
说喝酒如喝人,观酒能知人。作文也一样,观文即察人,书人即书中人,红楼中就有曹梦阮的影子。
有道理啊!
2024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