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草鸡欢

鸡是一个复杂的角色。

不知从何时起，鸡不受人所待见了，大概变成了一个隐词，有晦意。去年，音乐人刀郎的一首歌《罗刹海市》甫一发布，迅速在社交媒体上霸屏。以为沉寂一段的刀郎封刀了，原来他是在磨刀。曲中提到了“马户”和“又鸡”，当然是一种简单的拆字，“马户”指驴，“又鸟”说鸡，“勾栏”鄙夷青楼，“公公”内涵太监。

只不过聊斋的故事里并未有马户和又鸟人物的出场，此为音乐人的“杜撰”；鸡为繁体“雞”的简写，从鸟，奚声，旧文中无有。

倒是古人的鸡为高尚之物，《吕氏春秋》就有纪，说四月天，炎帝意气洋洋巡游，辅佐他的神是祝融，应时的动物是凤鸟，相配的声音是徵音，音律与仲吕相应。蛤蟆开始鸣叫，蚯蚓从土里钻出来，栝楼长出来了，苦菜开花了。天子乘坐朱红色的车子，车前驾着赤红色的马，车上插着赤色绘有龙腾的旗帜，他穿着赤色的衣服，佩戴赤色的饰玉，吃的食物是赤豆和鸡，用的器物又高又大。可见鸡非一般物事。

古人说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现代语境中鸡“吉”同音，兆瑞祥。

本在野的山鸡驯化走进农家后便与人为友，成就了人的品质生活。在南方，牛为劳作的主力，轻易屠宰不得；羊寻常人家不寻常见，上不了饭桌；毛猪倒是每家每户喂养三两头，却也须在年节、在上梁挂栋娶媳妇等要紧关头，算好日子，放倒一只，了却心头一桩大事。那么，鸡便成了农家待客的最高礼遇——那也得亲翁新上门，或是远适之女携姑爷外甥提礼物归宁，主人家杀鸡宰鹅，灶底屋一阵闹腾，堂中屋一片祥和。一时献上，只见汤锅飘金黄，屋舍荡暖响，真是齿间生津，颊边留香，舌头掉不转。

有鸡的日子才是摸得着的人生。因相邻鸡群杂处，或鸡子借去还来交流，农人家养得成鸡十三四，却有各色不同的种——芦花鸡、乌骨鸡、黄麻鸡，还会出现一两只赤膊鸡来，闹得女主人甚是诧异和稀罕。主人也是小心得紧，一早出鸡舍、天黑回家门都要清点数遍方才安心；午间，鸡们在屋檐下、草垛旁、树干上闭眼小憩，上年纪的奶奶端一畚斗去撒下糠谷，嘴型撅起：“哫——哫哫哫哫——”呼唤懒散的母鸡过来加餐好生蛋。公鸡司晨，母鸡生子，貌似互不相干，其实配合得天衣无缝。母鸡生子，向来守着与它定制的窝。也有不什么安分的主，会钻到草垛里去下，让即便掂了鸡屁股的女主也核不准每天的蛋数；待到十天半月，生蛋鸡变身“赖孵鸡”，忽一日“咕咕咕”领着一队鸡仔步将出来，让人喜不自禁。公鸡不光司晨，午间或傍晚也唤，一声一声，把乡村的日子拖拉得老长老长——

午后三点

土地、庄稼和农人们在远处热烈交谈着

村庄的草垛、篱墙裹着昏黄的阳光瞌睡

三两声拖沓的鸡鸣，洇开一巷子的归魂

愁煞过路的人

——《鸡鸣》

这是一幅《养鸡场》农画，作者毛老虎。黄的竹干、绿的竹叶、青的毛笋为背景，画的是高山鸡场；鸡是主角。主色调为红：大红的鸡冠，橙红的羽身，橙黄的腿爪。鸡场的鸡自是群像，形态各异，有的昂头鸣唱，有的低头觅食，有的歪头沉思……

从古到今，中国画若从题材论，以山水、花鸟、人物居多；花鸟中的禽鸟以燕、雀、鹤、鸳鸯、凤凰等雅丽高贵者为主。

以鸡入画的并不多见。宋八世帝王徽宗赵佶算上一个。徽宗不是一个好君王，在位几十年，广收江淮花石，不惜动用粮纲。“花石君臣弃国秋”，置国于不顾，赏花玩石，酣歌醉酒，结果与钦宗二帝双双被金人掳去北国了事。他的才气都在书画上了，书就独创了“瘦金体”，画也有“徽宗鸡”的说法。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芙蓉锦鸡图》为我国工笔绘画登峰造极的名作，集赵佶诗、书、画三艺为一身。

相传，乾隆皇帝也绘鸡，这一日刚刚画好了《百鸡图》一幅，提笔配诗曰：“飞来一只又一只，三四五六七八只。凤凰何少尔何多，啄尽人间千万石。”执事太监高声诵毕，众人这一听啊很有些打油诗的味道，文武百官一时莫名其妙，正在狂想有何深意，却不知如何作答。纪晓岚不待场面尴尬，即刻上前叩拜道：“皇上这首诗，竟是一首绝妙的数字谜语——一只一只是两只，三四只乃十二只，五六只为三十只，七八只是五十六，前后拢共一百只。——莫非是暗藏着这幅画画的百鸡么？”一席话说得龙颜大悦，抚掌赞赏，众臣工无不为纪晓岚的急智暗挑拇指。

明代四大才子之一的唐寅是画鸡的高手，寥寥几笔画来莫不栩栩如生，雄鸡威武英姿十分跃然纸上。但他生性不羁，有时一纸鸡千百银子不肯出让，有时为尝一只出炉烧鸡却肯现场展宣铺墨。忽然有一天，兴之所至，他参加了一次官府组织的画鸡比赛。最后画作收拢，各式各样的鸡聚集一堂，好不热闹。当然也找寻到不少好作，但第一等的画作却是大写了鸡脚的那幅！看评官大人如何评点：“它鸡具形，画了鸡的相貌形态；此鸡具神，刻出鸡的血肉和筋骨。好看的皮囊，过目则忘；入骨的精气，回味绵长。”自然，鸡魁一品花落老唐家。那伯虎不但鸡画得好，题画诗《画鸡》配得也应景：“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实在是既写鸡的貌相，更写人的追求。因故该诗成为孩童幼龄必诵诗文一则。

皇家贵族画鸡、才子佳人画鸡都有说道，另辟蹊径，不落俗套，好这一口呗。余东的隔壁邻舍、航埠人王老虎也画鸡却又是为啥子？无他，身边的物事罢了。不画这个你让他画什么呢？

这便是文艺创作的题材。——农画之为农画，此其一。

说沟溪的余东是中国第一农民画之乡是近年来的事，为溢美之词，早在2014年，余东就被评全国首批十大农民画乡。农民画，更为确切的应称之“农画”：其一创作者为当地农民；其二题材为身边物事，鸡呀鸭呀，晒谷子摘橘子的；其三主题反映农人目下甘苦、农村远景美好的；其四是艺术风格与“学院派”相对、最贴近生活、更淳朴更率真表达的那种形式。这恰好与所谓的农业、农村、农民“三农”契合一致。

那么，毛老虎画鸡画鸭，就有十足的理由，挑身边的来画，我熟悉，能感我，再感他。譬如获2014年中国民协全国农民画展金奖的《春江水暖》，再譬如获2010年中国美协“农民画时代·时代画农民”全国农民绘画展优秀奖（最高奖）的《大吉图》等，“将现实勾画于纸上，融情感于花鸟鱼虫”（黄淑妍语），以“淳朴、善良、奔放的感情色彩，抒发浙西农民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追求”。

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首先得果了腹，才能“美好”下去。写诗是闲境，品茗抚琴是闲境，作画也是。有人说，现在的诗人“不养身，只养心”，说的是一样道理。如是，纯粹农田里出身的毛老虎难道靠画鸡鸭能谋生？

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因为他本是民间雕刻匠，凿木、塑像、刻花、上漆，一套功夫吃的就是手艺的饭。只不过旧时的老手“艺”艺术性粗放点，被改革开放后日新月异不断涌现的新时式所裹挟，挤压，呈节节败退之势。退无所退之际，他干脆放下了刻刀、漆刷和画笔，租辆车，去开化贩木头去了。可这一去立马就鼻子碰了壁、屁股欠了债回来。杭埠沟溪，一直是“衢州小橘”主产地，收橘贩橘，大大小小橘老板们在橘海里沉浮，看上去浮的多，沉的少。看着看着，毛老虎也动起了脑筋，雇一辆车东西南北跑了起来。但这是一次惊魂的体验——车翻了……毛老虎狼狈地从沟里汽车的一侧窗口爬将出来，落拓地坐在路边，半晌。

他忽然就好似明白了，贩这贩那看来不是他能干的活儿，他的“生”不在脚上，而在手上；他的“气”不是汽油味，而是漆墨味。想通了的毛老虎就一心一意地重操起画笔了。在原本平板“一目”的漆面上加上线条构图和其它色彩，他便从雕工漆工“转行”画师，竟是十分地顺畅无缝；在培训班里得到画家老师的指点，技法上有了更专业的提升。这时候，毛老虎在宣纸上画的鸡自是他在家具上画的不能相比的。

早期的绘画并没有让他家的经济又多么大的改变，但好歹这是他本来的营生，也是他赖以安身立命的好营生。

因为，他画好了一只鸡。

 2024年9月